【八】

我願是一顆,相思樹上的紅豆
請你在樹下,輕輕搖曳
我會小心翼翼,鮮紅地,落在你手裡
親愛的你
即使將我沈澱十年,收在抽屜
想念的心,也許會黯淡
但我永不褪去
紅色的外衣


「二水,二水站到了。下車的旅客,請不要忘記隨身所攜帶的行李。」
火車上的廣播聲音,又把我拉回到這班南下的莒光號列車上。
而我的腦海,還殘存著荃離去時的微笑,和手勢。


我回過神,從菸盒拿出第八根菸,閱讀。
嗯,上面的字說得沒錯,把相思豆放了十年,還是紅色。
我唸高中時,校門口有一棵相思樹,常會有相思豆掉落。
我曾撿了幾顆。
放到現在,早已超過十年,雖然顏色變深了點,卻依然是紅。


原來相思豆跟我一樣,也會不斷地壓抑自己。
當思念的心情,一直被壓抑時,
最後是否也會崩潰?
而我會搭上這班火車南下,是否也是思念崩潰的結果?


我活動一下筋骨,走到車廂間,打開車門。
不是想跳車,只是又想吹吹風而已。
快到南台灣了,天氣雖仍嫌陰霾,但車外的空氣已不再濕冷。
這才是我所熟悉的空氣味道。


突然想起柏森說過的,「愛情像沿著河流撿石頭」的比喻。
雖然柏森說,在愛情的世界裡,根本沒有規則。
可是,真的沒有規則嗎?
對我而言,這東西應該存在著紅燈停綠燈行的規則,才不致交通大亂。
柏森又說,看到喜歡的石頭,就該立刻撿起,以後想換時再換。
我卻忘了問柏森,如果出現兩顆形狀不一樣但重量卻相同的石頭時,
應該如何?
同時撿起這兩顆石頭嗎?


人類對於愛情這東西的理解,恐怕不會比對火星的瞭解來得多。
也許愛情就像鬼一樣,因為遇到鬼的人總是無法貼切地形容鬼的樣子。
沒遇到鬼之前,大家只能想像,於是每個人心目中鬼的形象,都不一樣。
只有遇到鬼後,才知道鬼的樣子。
但也只能知道,無法向別人形容。
別人也不見得能體會。


望著車外奔馳過的樹,我嘆了一口氣。
把愛情比喻成鬼,難怪人家都說我是個奇怪的人。
只有明菁和荃,從不把我當作奇怪的人。
「你是特別,不是奇怪。」
明菁會溫柔地直視著我,加重說話的語氣。
「你不奇怪的。」
荃會微皺著眉,然後一直搖頭。雙手手掌向下,平貼在桌面上。


明菁和荃,荃和明菁。
我何其幸運,能同時認識明菁和荃。
又何其不幸,竟同時認識荃和明菁。


當我們還不知道愛情是什麼東西時,我們就必須選擇接受或拒絕。
就像明菁出現時的情形一樣。
我必須選擇接受明菁,或是拒絕明菁。


可是當我們好像知道愛情是什麼東西時,我們卻已經無法接受和拒絕。
就像荃出現時的情形一樣。
我已經不能接受荃,也無法拒絕荃。


握住車門內鐵桿的右手,箍緊了些。
右肩又感到一陣疼痛。
只好關上車門,坐在車門最下面的階梯。
身體前傾,額頭輕觸車門,手肘撐在膝蓋上。
拔下眼鏡,閉起眼睛,雙手輕揉著太陽穴。
深呼吸幾次,試著放鬆。


荃說得沒錯,我現在無法用語言中的文字和聲音表達情緒。
只有下意識的動作。
荃,雖然因為孫櫻的介紹,讓妳突然出現在我生命中。
但我還是想再問妳,『我們真的是第一次見面嗎?』


那天荃坐上火車離去後,回研究室的路上,我還是不斷地思考這問題。
於是在深夜的成大校園,晃了一圈。
回到研究室後,準備磨咖啡豆,煮咖啡。
「煮兩杯吧。」柏森說。
『好。』我又多加了兩匙咖啡豆。


煮完咖啡,我坐在椅子,柏森坐在我書桌上,我們邊喝咖啡邊聊。
「你今天怎麼出去那麼久?我一直在等你吃晚餐。」柏森問。
『喔?抱歉。』突然想起,我和荃都沒吃晚餐。
不過,我現在並沒有飢餓的感覺。
「怎麼樣?孫櫻的朋友要你寫什麼稿?」
『不用寫了。她知道我很忙。』
「那你們為什麼談那麼久?」
『是啊。為什麼呢?』
我攪動著咖啡,非常困惑。


電話聲突然響起。
我反射似地彈起身,跑到電話機旁,接起電話。
果然是荃打來的。
「我到家了。」
『很好。累了吧?』
「不累的。」
『那……已經很晚了,妳該不該睡了?』
「我還不想睡。我通常在半夜寫稿呢。」
『喔。』
然後我們沈默了一會,荃的呼吸聲音很輕。


「以後還可以跟你說話嗎?」
『當然可以啊。』
「我今天說了很多奇怪的話,你會生氣嗎?」
『不會的。而且妳說的話很有道理,並不奇怪。』
「嗯。那我先說晚安了,你應該還得忙呢。」
『晚安。』
「我們會再見面嗎?」
『一定會的。』
「晚安。」荃笑了起來。


掛完電話,我呼出一口長氣,肚子也開始覺得飢餓。
於是我和柏森離開研究室,去吃宵夜。
我吃東西時有點心不在焉,常常柏森問東,我答西。
「菜蟲,你一定累壞了。回家去睡一覺吧。」
柏森拍拍我肩膀。
我騎車回家,洗個澡,躺在床上,沒多久就沈睡了。



這時候的日子,是不允許我胡思亂想的。
因為距離提論文初稿的時間,剩下不到兩個月。
該修的課都已修完,沒有上課的壓力,只剩論文的寫作。
我每天早上大概十一點出門,在路上買個飯盒,到研究室吃。
晚餐有時候和柏森一起吃,有時在回家途中隨便吃。
吃完晚餐,洗個澡,偶爾看一會電視的職棒賽,然後又會到研究室。
一直到凌晨四點左右,才回家睡覺。


為了完成論文,我需要撰寫數值程式。
我用程式的語言,去控制程式。
我控制程式的流程,左右程式的思考,
要求它按照我的命令,不斷重複地執行。
有次我突然驚覺,是否我也只是上帝所撰寫的程式?
我面對刺激所產生的反應,是否都在上帝的意料之中?
於是我並沒有所謂的“自主意志”這種東西。
即使我覺得我有意志去反抗,是否這種“意志”也是上帝的設定?


是這樣的吧?
因為在這段時間,我只知道每天重複著同樣的迴圈。
起床,出門,到研究室,跑程式,眼睛睜不開,回家,躺著,起床。
甚至如果吃飯時多花了十分鐘,我便會覺得對不起國家民族。
我想,上帝一定在我腦裡加了一條控制方程式:
「IF you want to play,THEN you must die very hard look‧」
翻成中文的意思,就是:「如果你想玩,那麼你一定會死得很難看。」


三個禮拜後,我的迴圈竟然輕易地被荃打破。
那是一個涼爽的四月天,研究室外桑樹上的桑椹,結實纍纍。
大約下午五點半時,我接到荃的電話。
「我現在…在台南呢。」
『真的嗎?那很好啊。台南是個好地方,我也在台南喔。』
荃笑了起來。
我發覺我講了一句廢話,不好意思地陪著笑。


當我們的笑聲停頓,荃接著說:
「我……可以見你嗎?」
『當然可以啊。妳在哪?』
「我在小東公園外面。」
『好。請妳在那裡等著,我馬上過去。』


我騎上機車,到了小東公園,把車停好。
這才想起,小東公園是沒有圍牆的。
那麼,所謂的「小東公園外面」是指哪裡呢?
我只好繞著公園外面,一面跑,一面搜尋。
大約跑了半圈,才在30公尺外,看到了荃。
我放慢腳步,緩緩地走近。


荃穿著白色連身長裙,雙手自然下垂於身前,提著一個黑色手提袋。
微仰起頭,似乎正在注視著公園內的綠樹。
她站在夕陽的方向,身體左側對著我。
偶爾風會吹起她的髮梢,她也不會用手去撥開,被風吹亂的髮絲。
她只是站著,沒有任何動作。


我朝著夕陽前進,走到離她三步的距離,停下腳步。
荃依然維持原來的站姿,完全不動。
視線也是。
雖然她靜止,但這並沒有讓我聯想到雕像。
因為雕像是死的,而她好像只是進入一種沈睡狀態。
於是我也不動,怕驚醒她。
又是一個定格畫面。


我很仔細地看著荃,努力地記清楚她的樣子。
因為在這三個禮拜之中,我曾經做了個夢。
夢裡荃的樣子是模糊的,最先清晰浮現的,是她手部細微的動作。
然後是眼神,接下來是聲音。
荃的臉孔,我始終無法完整地拼湊出來。
我只記得,荃是美麗的。


荃和明菁一樣,都可以稱為360度美女。
也就是說,不管從哪個角度看,都是美麗的。
只不過明菁的美,是屬於會發亮的那種。
而荃的美,卻帶點朦朧。


突然聯想到明菁,讓我的身體倏地顫動了一下。
而這細微的擾動,驚醒了荃。
「你好。」
荃轉身面對我,欠了欠身,行個禮。
『妳好。』我也點個頭。
「你來得好快。」
『學校離這裡很近。』


「對不起。把你叫出來。」
『沒關係的。』
「如果有所打擾,請你包涵。」
『妳太客氣了。』
「請問這陣子,你過得好嗎?」
『我很好,謝謝。妳呢?』
「我也很好。謝謝。」
『我們還要進行這種客套的對白嗎?謝謝。』
「不用的。謝謝。」
荃說完後,我們同時笑了起來。


『妳剛剛好厲害,一動也不動喔。』
「猜猜看,我剛才在做什麼?」
『嗯……妳在等待。』
「很接近了,不過不太對。因為你沒看到我的眼神。」
『那答案是什麼?』
「我在期待。」
『期待什麼?』
「你的出現。」


荃又笑了,似乎很開心。
『妳現在非常快樂嗎?』
「嗯。我很快樂,因為你來了呢。你呢?」
『我應該也是快樂的。』
「快樂就是快樂,沒有應不應該的。你又在壓抑了。」
『我(手指著鼻子)真的(兩手交叉胸前)快樂(左手拍右手掌背)。』
「你又在胡亂比了。上次你比“真的”時,不是這樣呢。」


『是嗎?那我是怎麼比的?』
「你是這樣比的……」
荃先把袋子擱在地上,然後緩緩地把雙手舉高。
『喔。我這套比法跟英文很像,上次用的是過去式,這次用現在式。』
「你又胡說八道了。」荃笑著說。
『沒想到我上次做的動作,妳還會記得。』
「嗯。你的動作,我記得很清楚。說過的話也是。」


其實荃說過的話和細微的動作,我也記得很清楚。
而且我的確很快樂,因為我也期待著看到荃。
只不過我的期待動作,是…是激烈的。
於是還沒問清楚荃的詳細位置,便急著騎上機車,趕到公園。
然後又在公園外面,奔跑著找尋她。
而荃的期待動作,非常和緩。
激烈與和緩?
我用的形容詞,愈來愈像荃了。



我們走進公園內,找了椅子,坐下。
荃走路很緩慢,落地的力道非常輕,有點像是用飄的。
『妳今天怎麼會來台南?』
「我有個寫稿的夥伴在台南,我來找她討論。」荃撥了撥頭髮。
『是孫櫻嗎?』
「不是的。孫櫻只是朋友。」
『妳常寫稿?』
「嗯。寫作是我的工作,也是興趣。」


『不知道我有沒有榮幸,能拜讀妳的大作?』
「你看你,又在語言中包裝文字了。」
『啊?』
「你用了“榮幸”和“拜讀”這種字眼來包裝呢。」
『那是客氣啊。』
「才不呢。你心裡一定想著:哼,這個弱女子能寫出什麼偉大的作品。」
『冤枉啊,我沒有這樣想。』
我很緊張,拼命搖著雙手。
「呵呵……」荃突然笑得很開心,邊笑邊說:「我也嚇到你了。」


荃的笑聲非常輕,不仔細聽,是聽不到的。
她表達“笑”時,通常只有臉部和手部的動作,很少有聲音。
換言之,只有笑容和右手掩口的動作,很少有笑聲。
不過說也奇怪,我卻能很清楚地聽到她的笑聲。
那就好像有人輕聲在我耳邊說話,聲音雖然壓低,我卻聽得清楚。


『妳不是說妳不會開玩笑?』
「我是不會,不是不能呢。」荃吐了吐舌頭,說:
「不知道為什麼,我就是想跟你開玩笑呢。」
『小姐,妳的玩笑,很恐怖呢。』
「你怎麼開始學我說話的語氣呢?」
『我不知道呢。』
「你別用“呢”了,聽起來很怪呢。」
荃又笑了。


「是不是我說話的語氣,很奇怪?」荃問。
『不是。妳的聲音很好聽,語氣又沒有抑揚頓挫,所以聽起來像是…』
我想了一下,說:『像是一種旋律很優美的音樂。』
「謝謝。」
『應該說謝謝的是我。因為聽妳說話真的很舒服。』
「嗯。」荃似乎紅了臉。


突然有一顆球,滾到我和荃的面前。
荃彎腰撿起,將球拿給迎面跑來的小男孩,小男孩說聲謝謝。
荃微笑著摸摸他的頭髮,然後從袋子裡,拿顆糖果給他。
「你也要嗎?」小男孩走後,荃問我。
『當然好啊。可是我兩天沒洗頭了喔。』
「什麼?」荃似乎沒聽懂,也拿了顆糖果給我。
原來是指糖果喔。


『我是真的想看妳寫的東西。』
我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趕緊轉移話題。
「你看完後一定會笑的。」
『為什麼?妳寫的是幽默小說嗎?』
「不是的。我是怕寫得不好,你會取笑我。」
『會嗎?』
「嗯。我沒什麼自信的。」


『不可以喪失自信喔。』
「我沒喪失呀。因為從來都沒有的東西,要怎麼失去呢?」
我很訝異地看著荃,很難相信像荃這樣的女孩,會沒有自信。
「是不是覺得我很奇怪呢?」
『為什麼這麼說?』
「因為大家都說我奇怪呢。」


『不。妳並不奇怪,只是特別。』
「真的嗎?」
『嗯。』
「謝謝。你說的話,我會相信。」
『不過……』我看著荃的眼睛,說:
『如果美麗算是一種奇怪,那麼妳的眼睛確實很奇怪。』
「你又取笑我了。」荃低下了頭。


『我是說真的喔。妳是個很好的女孩子,應該要有自信。』
「嗯。謝謝你。」
『不客氣。我只是告訴一塊玉說,她是玉不是石頭而已。』
「玉也是石頭的一種,你這樣形容不科學的。」
『真是尷尬啊,我本身還是學科學的人。』
「呵呵。」


荃眼睛瞳孔的顏色,是很淡的茶褐色。
因為很淡,所以我幾乎可以在荃的瞳孔裡,看到自己。
荃跟我一樣,沒有自信,而且也被視為奇怪的人。
只是我已從明菁那裡,得到自信。
也因為明菁,讓我不再覺得自己是個奇怪的人。
現在我幾乎又以同樣的方式,鼓勵荃。
荃會不會也因為我,不再覺得自己奇怪,而且有自信呢?


後來我常想,是否愛情這東西也像食物鏈一樣?
於是存在著老虎吃兔子,兔子吃草的道理。
如果沒有遇見荃,我可能永遠不知道明菁對我的用心。
只是當我知道了以後,卻會懷念不知道前的輕鬆。


「你在想什麼?」荃突然問我。
『沒什麼。』我笑一笑。
「你又……」
『喔。真的沒什麼,只是突然想到一個朋友而已。』
在荃的面前,是不能隱瞞的。
「嗯。」


「我下次看到你時,會讓你看我寫的東西。」
『好啊。』
「先說好,不可以笑我。」
『好。那如果妳寫得很好,我可以稱讚嗎?』
「呵呵。可以。」
『如果我被妳的文章感動,然後一直拍手時,妳也不可以笑喔。』
「好。」荃又笑了。



「為什麼你會想看我寫的東西?」荃問。
『我只是覺得妳寫的東西一定很好,所以想看。』
「你也寫的很好,不必謙虛的。」
『真的嗎?不過一定不如妳。』
「不如?文字這東西,很難說誰不如誰的。」
『是嗎?』
「就好像說……」荃凝視著遠處,陷入沈思。


「就好像我們並不能說獅子不如老鷹,或是大象不如羚羊之類的話。」
『大象不如羚羊?』
「嗯。每種動物都有牠自己的特長,很難互相比較的。」
『怎麼說?』
「羚羊跑得快,大象力氣大。如果比的是速度,羚羊當然會佔優勢。
但是比力氣的話,贏的可是大象呢。」
『嗯。』
「所以把我們的文字互相比較,並沒有太大的意義。」


『妳真的很喜歡用比喻。』我笑了笑。
「那是因為我不太習慣用文字,表達意思。」
『可是妳的比喻很好,不像我,用的比喻都很奇怪。』
「會嗎?」
『嗯。所以我以前的作文成績,都很差。』
「那不一樣的。你的文字可能像是一隻豹子,卻去參加舉重比賽。」
『啊?』
「豹子擅長的是速度,可是去參加舉重比賽的話,成績當然會很差。」


『那妳的文字像什麼?』
「我的文字可能像……像一隻鸚鵡。」
『為什麼?』
「因為你雖然知道我在學人說話,卻常常聽不懂我在說什麼呢。」
荃突然笑得很開心,接著說:「所以我是鸚鵡。」
『不會的。我一定聽得懂。』
「嗯。我相信你會懂的。」荃低下頭說:
「其實只要文字中沒有面具,能表達真實的情感,就夠了。」


『那妳的文字,一定沒有面具。』
「這可不一定呢。」
『是嗎?』
「嗯。我自己想寫的東西,不會有面具。但為了工作所寫的稿子,
多少還是會有面具的。」
『妳幫政治人物寫演講稿嗎?』
「不是的。為什麼這麼問?」
『因為我覺得政治人物演講稿中的文字,面具最多。』
「那不是面具。那叫謊言。」
『哈哈哈……』我笑了起來,『妳很幽默喔。』


「沒。我不幽默的。你講話才有趣呢。」
『會嗎?』
「嗯。我平常很少笑的。可是見到你,就會忍不住發笑。」
『嗯。這表示我是個高手。』
「我不知道你是不是高手。我只知道,你是我喜歡的人。」
『喜……喜歡?』我吃了一驚,竟然開始結巴。
「嗯。我是喜歡你的……」荃看著我,突然疑惑地說:
「咦?你現在的顏色好亂呢。怎麼了?」


『因……因為妳說…妳…妳喜歡我啊。』
「沒錯呀。我喜歡你,就像我喜歡寫作,喜歡鋼琴一樣。」
『喔。原來如此。』我鬆了一口氣,『害我嚇了一跳。』
「我說錯話了嗎?」
『沒有。是我自己想歪了。』
「嗯。」


『這樣說的話,我也是喜歡妳的。』我笑著說。
「你……你……」
荃好像有一口氣提不上來的感覺,右手按住左胸,不斷輕輕喘氣。
『怎麼了?沒事吧?』我有點緊張。
「沒。只是有種奇怪的感覺……」荃突然低下了頭。
『妳現在的顏色,也是好亂。』我不放心地注視著荃。
「胡說。」荃終於又笑了,「你才看不到顏色呢。」
荃抬起頭,接觸到我的視線,似乎紅了臉,於是又低下頭。


不知不覺間,天早已黑了。
公園內的路燈雖然亮起,光線仍嫌昏暗。
『妳餓不餓?』我問荃。
「不餓。」荃搖搖頭,然後好像突然想起什麼事情似地,問:
「已經到吃晚餐的時間了嗎?」
『是啊。而且,現在吃晚餐可能還有點晚喔。』
「嗯。」荃嘆口氣:「時間過得好快。」
『妳是不是還有事?』
荃點點頭。


『那麼走吧。』我站起身。
「嗯。」荃也站起身。
荃準備走路時,身體微微往後仰。
『那是閃避的動作。妳在躲什麼?』
「我怕蚊子。蚊子總喜歡叮我呢。」
『鳳凰不落無寶之地,蚊子也是如此。』
「你總是這樣的。」荃笑著說。


我載荃到火車站,和上次一樣,陪她在第二月台上等車。
這次不用再等半小時,火車十分鐘後就到了。
在月台上,我們沒多做交談。
我看看夜空,南方,鐵軌,南方,前面第一月台,南方,後面的建築。
視線始終沒有朝向北方。
然後轉身看著荃,剛好接觸到荃的視線。


「你…你跟我一樣,也覺得我現在就得走,很可惜嗎?」
『妳怎麼知道?』
「我們的動作,是一樣的。」
『真的嗎?』
「嗯。火車從北方來,所以我們都不朝北方看。」
『嗯。我們都是會逃避現實的人。』我笑了笑。


月台上的廣播聲響起,火車要進站了。
我和荃同時深深地吸了一口長長的氣,然後呼出。
當我們又發覺彼此的動作一樣時,不禁相視而笑。
荃上車前,轉身朝我揮揮手。
我也揮揮手,然後點點頭。
荃欠了欠身,行個禮,轉身上了火車。


荃又挑了靠窗的位置,我也刻意走到她面前,隔著車窗。
火車還沒起動前,我又胡亂比了些手勢。
荃一直微笑著注視我。
但荃的視線和身體,就像我今天下午剛看到她的情形一樣,
都是靜止的。


火車起動瞬間,又驚醒了荃。
荃的左手突然伸出,手掌貼住車窗玻璃。
幾乎同時,我的右手也迅速伸出,右手掌隔著玻璃,貼著荃的左手掌。
隨著火車行駛,我小跑了幾步,最後鬆開右手。
我站在原地,緊盯著荃,視線慢慢地由右往左移動。
直到火車消失在黑暗的盡頭。
荃也是緊盯著我,我知道的。


也許我這樣說,會讓人覺得我有神經病。
但我還是得冒著被視為神經病的危險,告訴你:
我貼住車窗玻璃的右手掌,能感受到荃傳遞過來的溫度。
那是熾熱的。



晚上九點,我回到研究室,凝視著右手掌心。
偶爾也伸出左手掌,互相比較。
「幹嘛?在研究手相嗎?」柏森走到我身後,好奇地問。
『會熱嗎?』我把右手掌心,貼住柏森的左臉頰。
「你有病啊。」柏森把我的手拿開,「吃過飯沒?」
『還沒。』
「回家吃蛋糕吧。今天我生日。」柏森說。


柏森買了個12吋的蛋糕,放在客廳。
秀枝學姐和子堯兄都在,秀枝學姐也打電話把明菁叫過來。
子堯兄看秀枝學姐準備吃第三盤蛋糕時,說:
「蛋糕吃太多會胖。」
「我高興。不可以嗎?」秀枝學姐沒好氣地回答。
「不是不可以,只是我覺得妳現在的身材剛好……」
「唷!你難得說句人話。」
「妳現在的身材剛好可以叫做胖。再吃下去,會變得太胖。」
「你敢說我胖!」秀枝學姐狠狠地放下盤子,站起身。


柏森見苗頭不對,溜上樓,躲進他的房間。
我也溜上樓,回到我房間。轉身一看,明菁也賊兮兮地跟著我。
在這裡住了這麼久,常會碰到秀枝學姐和子堯兄的驚險畫面。
通常秀枝學姐只會愈罵愈大聲,最後帶著一肚子怒火回房,摔上房門。
我和柏森不敢待在現場的原因,是因為我們可能會忍不住笑出來,
恐怕會遭受池魚之殃。


明菁在我房間東翻翻西看看,然後問我:
「過兒,最近好嗎?」
『還好。』
「聽學姐說,你都很晚才回家睡。」
『是啊。』我呼出一口氣,『趕論文嘛,沒辦法。』
「別弄壞身體哦。」
明菁說完後,右手輕撥頭髮時,劃過微皺起的右眉。


我看到明菁的動作,吃了一驚。
這幾年來,明菁一直很關心我,可是我始終沒注意到她的細微動作。
我突然覺得很感動,也很愧疚。
於是我走近明菁,凝視著她。
「你幹嘛……這樣看著我。」明菁似乎有點不好意思,聲音很輕。
『沒事。只是很想再跟妳說聲謝謝。』
「害我嚇了一跳。」明菁拍拍胸口,「為什麼要說謝謝呢?」
『只是想說而已。』
「傻瓜。」明菁笑了笑。


『妳呢?過得如何?』我坐在椅子上,問明菁。
「我目前還算輕鬆。」明菁坐在我床邊,隨手拿起書架上的書。
「中文研究所通常要唸三年,所以我明年才會寫論文。」
樓下隱約傳來秀枝學姐的怒吼,明菁側耳聽了聽,笑說:
「秀枝學姐目前也在寫論文,子堯兄惹到她,會很慘哦。」
『這麼說的話,我如果順利,今年就可以和秀枝學姐一起畢業囉。』
「傻瓜。不是如果,是一定。」
明菁闔上書本,認真地說。


『嗯。』過了一會,我才點點頭。
「過兒。認識你這麼久,你愛胡思亂想的毛病,總是改不掉。」
『我們已經認識很久了嗎?』
「三年多了,不能算久嗎?」
『嗯。不過那次去清境農場玩的情形,我還記得很清楚喔。』
「我也是。」明菁笑了笑,「你猜出我名字時,我真的嚇一大跳。」
我不禁又想起第一次看見明菁時,那天的太陽,和空氣的味道。


『姑姑……』
「怎麼了?」
『我想要告訴妳一件很重要的事。』
「什麼事?」
『認識妳真好。』
「你又在耍白爛了。」
明菁把書放回書架,雙手撐著床,身體往後仰30度,輕鬆地坐著。


『姑姑……』
「又怎麼了?」
『還有一件很重要的事。』
「什麼事?」
『妳今天穿的裙子很短,再往後仰的話,會曝光。』
「過兒!」
明菁站起身,走到書桌旁,敲一下我的頭。


樓下剛好傳來秀枝學姐用力關門的聲音。
『警報終於解除了。』我揉了揉被敲痛的頭。
「嗯。」明菁看了看錶,「很晚了,我也該回去了。」
『我送妳。』
「好。」
『可是妳敲得我頭昏腦脹,我已經忘了妳住哪?』
「你……」明菁又舉起手,作勢要敲我的頭。
『我想起來了!』我趕緊閃身。


陪明菁回到勝六舍門口,我揮揮手,說了聲晚安。
「過兒,要加油哦。」
『會的。』
「你最近臉色比較蒼白,記得多曬點太陽。」
『我只要常看妳就行了。』
「為什麼?」
『因為妳就是我的太陽啊。』
「這句話不錯,可以借我用來寫小說嗎?」
『可以。』我笑了笑,『不過要給我稿費。』
「好。」明菁也笑了,「一個字一塊錢,我欠你十塊錢。」


『很晚了,妳上樓吧。』
「嗯。不過我也要告訴你一件重要的事。」
『什麼事?』
「我真的很高興認識你。」
『我知道了。』
「嗯。晚安。」
明菁揮揮手,轉身上樓。


接下來的日子,我又進入了迴圈之中。
只是我偶爾會想起明菁和荃。
通常我會在很疲憊的時候想到明菁,然後明菁鼓勵我的話語,
便在腦海中浮現,於是我會精神一振。
我常懷疑,是否我是刻意地藉著想起明菁,來得到繼續衝刺的力量?


而想到荃的時候,則完全不同。
那通常是一種突發的情況,不是我所能預期。
也許那時我正在騎車,也許正在吃飯,也許正在說話。
於是我會從一種移動狀態,瞬間靜止。
如果那陣子我騎車時,突然衝出一條野狗,我一定會來不及踩煞車。


如果我在家裡想起明菁,我會拿出明菁送我的檞寄生,把玩。
如果想起荃,我會凝視著右手掌心,微笑。



柏森生日過後兩個禮拜,我為了找參考資料,來到高雄的中山大學。
在圖書館影印完資料後,順便在校園內晃了一圈。
中山大學建築物的顏色,大部分是紅色系,很特別。
校園內草木扶疏,環境優美典雅,學生人數又少,感覺非常幽靜。
我穿過文管長廊與理工長廊,還看到一些學生坐著看書。
和成大相比,這裡讓人覺得安靜,而成大則常處於一種活動的狀態。
如果這時突然有人大叫「救命啊」,聲音可能會傳到校園外的西子灣。
可是在成大的話,頂多驚起一群野狗。


走出中山校園,在西子灣長長的防波堤上,迎著夕陽,散步。
這裡很美,可以為愛情小說提供各種場景與情節。
男女主角邂逅時,可以在這裡。熱戀時,也可以。
萬一雙方一言不和,決定分手時,在這裡也很方便。
往下跳就可以死在海水裡,連屍體都很難找到。
我知道這樣想很殺風景,但是從小在海邊長大的我,
只要看到有人在堤防上追逐嬉戲,總會聯想到他們失足墜海後浮腫的臉。
當我又閃躲過一對在堤防上奔跑的情侶,還來不及想像他們浮腫的臉時,
在我和夕陽的中間,出現一個熟悉的身影。


她坐在堤防上,雙手交叉放在微微曲起的膝蓋上,身體朝著夕陽。
臉孔轉向左下方,看著堤腳的消波塊,傾聽浪花拍打堤身的聲音。
過了一會,雙手撐著地,身體微微後仰,抬起頭,閉上眼睛。
深吸了一口氣後,緩緩吐出。
睜開眼睛,坐直身子。右手往前平伸,似乎在測試風的溫度。
收回右手,瞇起雙眼,看了一眼夕陽,低下頭,嘆口氣。
再舉起右手,將被風吹亂的右側頭髮,順到耳後。
轉過頭,注視撐著地面的左手掌背。
反轉左手掌,掌心往眼前緩慢移動,距離鼻尖20公分時,停止。
凝視良久,然後微笑。


『我來了。』我走到離她兩步的地方,輕聲地說。
她的身體突然顫動一下,往左上方抬起臉,接觸我的視線。
「我終於找到你了。」她挪動一下雙腿,如釋重負。
『對不起。我來晚了。』
「為什麼讓我等這麼久?」
『妳等了多久?』
「可能有幾百年了呢。」
『因為閻羅王不讓我投胎做人,我只能在六畜之間,輪迴著。』
「那你記得,這輩子要多做點好事。」
『嗯。我會的。』


我知道,由於光線折射的作用,太陽快下山時,會突然不見。
我也知道,海洋的比熱比陸地大,所以白天風會從海洋吹向陸地。
我更知道,堤腳的消波塊具有消減波浪能量的作用,可保護堤防安全。
但我始終不知道,為什麼在夕陽西沈的西子灣堤防上,
我和荃會出現這段對話。


我也坐了下來,在荃的左側一公尺處。
『妳怎麼會在這裡?』我問荃。
「這句話應該是我問你呢。」荃笑了笑,「你怎麼會來高雄?」
『喔。我來中山大學找資料。妳呢?』
「今天話劇社公演,我來幫學妹們加油。」
『妳是中山大學畢業的?』
「嗯。」荃點點頭,「我是中文系的。」
『為什麼我認識的女孩子,都唸中文呢?』
「你很怨懟嗎?」荃笑了笑。
『不。』我也笑了笑,『我很慶幸。』


『妳剛剛的動作好亂。』
「真的嗎?」荃低聲問:「你……看出來了嗎?」
『大部分的動作我不懂,但妳最後的動作,我也常做。』
「嗯?」
我慢慢反轉右手掌,眼睛凝視著掌心,然後微笑。
『只不過妳是左手掌,而我是右手掌而已。』
「你…你也會想我嗎?」
『會的。』我點點頭。


荃轉身面對我,海風將她的髮絲吹亂,散開在右臉頰。
她並沒有用手撥開頭髮,只是一直凝視著我。
『會的。我會想妳。』我又強調了一次。
因為我答應過荃,要用文字表達真實的感受,不能總是壓抑。
荃的嘴唇突然微啟,似乎在喘息。
正確地說,那是一種激烈的呼吸動作。
荃胸口起伏的速度,愈來愈快,最後她皺著眉,右手按著胸口。
『妳……還好嗎?』


「對不起。我的身體不好,讓你擔心了。」
荃等到胸口平靜後,緩緩地說出這句話。
『嗯。沒事就好。』
荃看了我一眼,「是先天性心臟病。」
『我沒有……』我欲言又止。
「沒關係的。我知道你想問。」
『我並不是好奇,也不是隨口問問。』
「我知道的。」荃點點頭,「我知道你是關心我的,不是好奇。」


荃再將頭轉回去,朝著正要沈入海底的夕陽,調勻一下呼吸,說:
「從小醫生就一直交待要保持情緒的和緩,也要避免激烈的運動。」
荃撥了撥頭髮,接著說:
「從這個角度來說,我和你一樣,都是壓抑的。只不過我是生理因素,
而你卻是心理因素。」
『那妳是什麼顏色的呢?』
「沒有鏡子的話,我怎能看見自己的顏色?」
荃笑了笑,「不過我只是不能盡情地表達情緒而已,不算太壓抑。」
「可是你……」荃嘆了口氣,「你的顏色又加深一些了。」


『對不起。』我有點不好意思,『我會努力的。』
「沒關係,慢慢來。」
『那妳……一切都還好嗎?』
「嗯。只要不讓心臟跳得太快,我都是很好的。」
荃揚起嘴角,微微一笑:
「我的動作都很和緩,可是呼吸的動作常會很激烈。這跟一般人相反,
一般人呼吸,是沒什麼動作的。所以往往不知道自己正在生活著。」
『嗯?』
「一般人無法感覺到自己的呼吸,但是我可以。所以我呼吸時,似乎是
告訴我,我正在活著呢。」荃深呼吸一次,接著說:
「而每一次激烈的呼吸,都在提醒我,要用力地活著。」


『妳什麼時候的呼吸會……會比較激烈呢?』
「身體很累或是……」荃又低下頭,輕聲說:
「或是情緒的波動,很激烈的時候。」
『那……我送妳回家休息,好嗎?』
「嗯?」荃似乎有點驚訝,抬起頭,看著我。
『我沒別的意思。只是覺得妳……妳似乎累了。』
「好的。我是有些累了。」
荃緩緩站起身,我伸出右手想扶她,突然覺得不妥,又馬上收回。



荃住在一棟電梯公寓的16樓,離西子灣很近。
我們搭上電梯,到了16樓,荃拿出鑰匙,開了門。
『那……我走了。』我看了看錶,已經快七點了。
「喝杯水好嗎?我看你很累了呢。」
『我不累的。』
「要我明說嗎?」荃微笑著。
『不不不……妳說得對,我很累。』被荃看穿,我有些不好意思。


「請先隨便坐,我上樓幫你倒杯水。」
『嗯。』
荃的房間大約10坪左右,還用木板隔了一層閣樓。
樓下是客廳,還有浴室,簡單的廚房。靠陽台落地窗旁,有一台鋼琴。
我走到落地窗前,眺望窗外的夜景,視野非常好。
突然聽到一聲幽嘆,好像是從海底深處傳上來。
我回過頭,荃倚在閣樓的欄杆上。


「唉……」荃又輕聲嘆了一口氣。
我疑惑地看著荃。荃的手肘撐在欄杆上,雙手托腮,視線微微朝上。
「羅密歐,為什麼你要姓蒙特克呢?只有你的姓,才是我的仇敵,請你
換一個名字吧,好嗎?只要你愛我,我也不願再姓卡帕來特了。」
『好。我聽妳的話。』
「是誰?」荃的視線驚慌地搜尋,「誰在黑夜裡偷聽我說話?」
『我不能告訴妳我的名字。因為它是妳的仇敵,我痛恨它。』
「我認得出你的聲音,你是羅密歐,蒙特克家族的人。」
『不是的,美麗的女神啊,因為妳討厭這個名字。』


「萬一我的家人知道你在這裡,怎麼辦?我絕對不能讓他們看到你。」
『如果得不到妳尊貴的愛,就讓你的家人發現我吧,用他們的仇恨結束
我可憐的生命吧。』
「不,不可以的。羅密歐,是誰叫你來到這裡?」
『是愛情,是愛情叫我來的。就算妳跟我相隔遼闊的海洋,我也會借助
愛情的雙眼,冒著狂風巨浪的危險去找妳。』
「請原諒我吧,我應該衿持的,可是黑夜已經洩漏了我的秘密。親愛的
羅密歐,請告訴我,你是否真心愛我?」
『以這一輪明月為證,我發誓。』


「請不要指著月亮發誓,除非你的愛情也像它一樣,會有陰晴圓缺。」
『那我應該怎麼發誓呢?』
「你不用發誓了。我雖然喜歡你,但今晚的誓約畢竟太輕率。羅密歐,
再見吧。也許下次我們見面時,愛情的蓓蕾才能開出美麗的花朵。」
『妳就這樣離開,不給我答覆嗎?』
「你要聽什麼答覆呢?」
『親愛的茱麗葉啊,我要喝的水,妳…妳倒好了嗎?』


荃愣了一下,視線終於朝下,看著我,然後笑了出來。
「我倒好了,請上樓吧。」
『這……方便嗎?』
「沒關係的。」
我踩著木製階梯,上了閣樓。
閣樓高約一米八,擺了張床,還有三個書桌,書架釘在牆壁上。
右邊的書桌放置電腦和印表機,左邊的書桌堆滿書籍和稿件。
荃坐在中間書桌前的椅子上,桌上只有幾枝筆和空白的稿紙。
「請別嫌棄地方太亂。」荃微笑地說。


我找不到坐的地方,只好背靠著欄杆,站著把水喝完。
「這是我新寫的文章,請指教。」
『妳太客氣了。』
我接過荃遞過來的幾張紙,那是篇約八千字的小說。
故事敘述一個美麗的女子,輪迴了好幾世,不斷尋找她的愛人。
而每一次投胎轉世,她都背負著前輩子的記憶,於是記憶愈來愈重。
最後終於找到她的愛人,但她卻因好幾輩子的沈重記憶,而沈入海底。


『很悲傷的故事。』看完後,我說。
「不會的。」
『怎麼不會呢?這女子不是很可憐嗎?』
「不。」荃搖搖頭,「她能找到,就夠了。」
『可是她……』
「沒關係的。」荃笑了笑,淡淡地說:
「即使經過幾輩子的輪迴,她依然深愛著同一個人。既然找到,就不必
再奢求了,因為她已經比大多數的人幸運。」
『幸運嗎?』
「嗯。畢竟每個人窮極一生,未必會知道自己最愛的人。即使知道了,
對方也未必值得好幾輩子的等待呢。」


『嗯。』雖然不太懂,我還是點點頭。
「這只是篇小說而已,別想太多。」
『咦?妳該不會就是這個美麗的女主角吧?』
「呵呵,當然不是。因為我並不美麗的。」荃笑了笑,轉身收拾東西。
『妳很美麗啊。』
「真的嗎?」荃回過頭,驚訝地問我。
『當范蠡說西施美時,西施和妳一樣,也是嚇一跳喔。』
「嗯?」
『這是真實的故事。那時西施在溪邊浣紗,回頭就問:真的嗎?』
荃想了一下,然後笑了起來,「你又在取笑我了。」


『對了,能不能請妳幫個忙?』
「可以的。怎麼了?」
『我右手的大拇指,好像抽筋了。』
「為什麼會這樣?」
『因為妳寫得太好,我的拇指一直用力地豎起,所以抽筋了。』
「我才不信呢。」
『是妳叫我不要壓抑的,所以我只好老實說啊。』
「真的?」
『妳寫得好,是真的。拇指抽筋,是假的,頂多只是酸痛而已。』
「你總是這樣的。」荃笑著說。


『不過,這篇小說少了一樣東西。』
「少了什麼東西呢?」
『那種東西,叫瑕疵。』
「你真的很喜歡取笑我呢……咦?你為什麼站著?」
『這……』
荃恍然大悟,「我忘了這裡只有一張椅子,真是對不起。」
『沒關係。靠著欄杆,很舒服。』
「對不起。」荃似乎很不好意思,又道了一次歉,接著說:
「因為我從沒讓人到閣樓上的。」
『那我是不是該……』
「是你就沒關係的。」



荃站起身,也到欄杆旁倚著。
「我常靠在這欄杆上,想事情呢。」
『想什麼呢?』
「我不太清楚。我好像……好像只是在等待。」
『等待?』
「嗯。我總覺得,會有人出現的。我只是一直等待。」
『出現了嗎?』
「我不知道。」荃搖搖頭,「我只知道,我等了好久,好久。」


『妳等了多久?』
「可能有幾百年了呢。」


我突然想到今天傍晚在西子灣堤防上的情景,不禁陷入沈思。
荃似乎也是。
於是我們都不說話。
偶爾視線接觸時,也只是笑一笑。


『我說妳美麗,是真的。』
「我相信你。」
『我喜歡妳寫的小說,也是真的。』
「嗯。」荃點點頭。
『只有一件事,我不知道是真的還是假的。』
「什麼事?」
『我們剛剛演的戲。』
「我……我也不知道呢。」


『我想,我該走了。』我又看了看錶。
「好。」
我們下樓,荃送我到門口。
『如果累的話,要早點休息。』
「嗯。」
『那……我走了。』
「我們還會再……」
『會再見面的。別擔心。』
「可是……」
『可是什麼?』


「我覺得你是……你是那種會突然消失的人呢。」
『不會的。』
「真的嗎?」
『嗯。』我笑了笑,『我不會變魔術,而且也沒有倒人會錢的習慣。』
「請別……開玩笑。」
『對不起。』我伸出右手,『借妳的身份證用一用。』
「做什麼呢?」
『我指著妳的身份證發誓,一定會比指著月亮發誓可信。』
「為什麼不用你的身份證呢?』
『因為妳不相信我啊。』
「我相信你就是了。」荃終於笑了。


我出了荃的家門,轉身跟她說聲晚安。
荃倚著開了30度的門,身軀的左側隱藏在門後,露出右側身軀。
荃沒說話,右手輕抓著門把。
我又說了聲晚安,荃的右手緩緩離開門把,左右輕輕揮動五次。
我點點頭,轉身跨了一步。
彷彿聽到荃在我身後低聲驚呼。
我只好再轉過身,倒退著離開荃的家門。
每走一步,門開啟的角度,便小了些。
直到門關上,我停下腳步,等待。
清脆的鎖門聲響起,我才又轉身往電梯處走去。
繼續在台南的生活迴圈。


終於到了提論文初稿的截止日,我拿了申請書讓我的指導教授簽名。
老師拿出筆要簽名時,突然問我:
「你會不會覺得,我是一個很好的老師?」
『當然會啊。』
「你會不會覺得,跟我做研究是一種幸福?」
『當然幸福啊。』
「那你怎麼捨得畢業呢?再多讀一年吧。」
『這……』
「哈哈……嚇到了吧?」
我跟我的指導教授做了兩年研究,直到此時才發覺他也是個高手。
只是這種幽默感,很容易出人命的。


柏森和我是同一個指導教授,也被他嚇了一跳。
「你這篇論文寫得真好。」老師說。
「這都是老師指導有方。」柏森鞠躬回答。
「你這篇論文,幾乎把所有我會的東西都寫進去了。」老師嘖嘖稱讚著。
「老師這麼多豐功偉業,豈是區區一本論文所能概括?」柏森依然恭敬。
「說得很對。那你要寫兩本論文,才可以畢業。」
「啊?」
「哈哈……你也嚇到了吧?」


子堯兄比較慘,當他拿申請書讓他的指導教授簽名時,
他的指導教授還很驚訝地問他:
「你是我的學生嗎?」
「是啊。」
「我怎麼對你沒有印象呢?」
「老師是貴人,難免會忘事。」
「這句話說得真漂亮,我現在也忘了我的名字該怎麼寫了。」
子堯兄最後去拜託一個博士班學長幫他驗明正身,老師才簽了名。


我們三人在同一天舉行論文口試,過程都很順利。
當天晚上,我們請秀枝學姐和明菁吃飯,順便也把孫櫻叫來。
「秀枝啊……」子堯兄在吃飯時,突然這麼叫秀枝學姐。
「你不想活了嗎?叫得這麼噁心。」秀枝學姐瞪了一眼。
「我們今年一起畢業,所以我不用叫妳學姐了啊。」
「你……」
「搞不好妳今年沒辦法畢業,我還要叫妳秀枝學妹喔。」
「你敢詛咒我?」秀枝學姐拍桌而起。
「子堯兄在開玩笑啦,別生氣。」柏森坐在秀枝學姐隔壁,陪了笑臉。


「不過秀枝啊……」柏森竟然也開始這麼叫。
「你小子找死!」柏森話沒說完,秀枝學姐就賞他一記重擊。
敲得柏森頭昏腦脹,雙手抱著頭哀嚎。
『這種敲頭的聲音真是清脆啊。』我很幸災樂禍。
「是呀。不僅清脆,而且悅耳哦。」明菁也笑著附和。
「痛嗎?」只有孫櫻,用手輕撫著柏森的頭。


吃完飯後,我們六個人再一起回到我的住處。
孫櫻說她下個月要調到彰化,得離開台南了。
我們說了一堆祝福的話,孫櫻總是微笑地接受。
孫櫻離開前,還跟我們一一握手告別。
但是面對柏森時,她卻多說了兩句「再見」和一句「保重」。



孫櫻走後,我們在客廳聊了一會天,就各自回房。
明菁先到秀枝學姐的房間串了一會門子,又到我的房間來。
「過兒,恭喜你了。」
『謝謝妳。』我坐在書桌前,轉頭微笑。
「你終於解脫了,明年就輪到我了。」
『嗯。妳也要加油喔。』
「嗯。」明菁點頭,似乎很有自信。


「過兒,你看出來了嗎?」
『看出什麼?』
「秀枝學姐和子堯兄呀。」
『他們怎麼了?』
「你有沒有發現,不管子堯兄怎麼惹火秀枝學姐,她都沒動手哦。」
『對啊!』我恍然大悟,『而柏森一鬧秀枝學姐,就被K了。』
「還有呢?」
我想起孫櫻輕撫柏森時的手,還有她跟柏森說再見與保重時的眼神。
不禁低聲驚呼:『那孫櫻對柏森也是啊。』
「呵呵,你還不算太遲鈍。」


認識荃後,我對這方面的事情,似乎變敏銳了。
我腦海突然閃過以前跟明菁在一起時的情景。
而明菁的動作,明菁的話語,明菁的眼神,好像被放在顯微鏡下,
不斷擴大。
明菁對我,遠超過秀枝學姐對子堯兄,以及孫櫻對柏森啊。
「過兒,你在想什麼?」
『姑姑,妳……』


「我怎麼了?」
『妳頭髮好像剪短,變得更漂亮了。』
「呵呵,謝謝。你真細心。」
『姑姑……』
「什麼事?」
『妳……妳真是一個很好的女孩子。』
「你又發神經了。」
『姑姑……』
「這次你最好講出一些有意義的話,不然……」
明菁作勢捲起袖子,走到書桌旁。


『妳為什麼……對我這麼好?』
明菁呆了一呆,放下手,凝視著我,然後低下頭說:
「你亂講,我…我哪有。」
『為什麼對我這麼好呢?』
「我怎麼會知道?」
『那妳是承認有囉?』
「別胡說。我對你最壞了,我常打你,不是嗎?」
『那不叫打。那只是一種激烈的關懷動作。』
「我不跟你胡扯了,我要下樓找學姐。」


明菁轉身要離開,我輕輕拉住她的袖子。
「幹嘛?」明菁低下頭,輕聲問。
『姑姑……』
「不要……不可以……」
『不要什麼?不可以什麼?』
「不要欺負我。也不可以欺負我。」
『我沒有啊。』
「那你幹嘛拉著我?」
『我只是…只是希望妳多待一會。』
「嗯。那你用說的嘛。」


我坐在書桌前,發愣。明菁站在書桌旁,僵著。
「幹嘛不說話?」明菁先突破沈默。
『我……』我突然失去用文字表達的能力。
「再不說話,我就要走了。」
『我只是……』我站起身,右手碰到書桌上的檯燈,發出聲響。
「小心。」明菁扶住了搖晃的檯燈。


「咦?這是檞寄生吧?」
明菁指著我掛在檯燈上的金黃色枯枝。
『沒錯。就是妳送我的那株檞寄生。』
「沒想到真的會變成金黃色。」明菁又看了看,「掛在這裡做什麼?」
『妳不是說檞寄生會帶來幸運與愛情?所以我把它掛在這裡,唸書也許
會比較順利。』
「嗯。」明菁點點頭。


「過兒,我有時會覺得,你很像檞寄生哦。」
『啊?真的嗎?』
「這只是我的感覺啦。我總覺得你不斷地在吸收養分,不論是從書本上
或是從別人身上,然後成熟與茁壯。」
『是嗎?那我最大的寄主植物是誰呢?』
「這我怎麼會知道?」
我想了一下,『應該是妳吧。』
「為什麼?」
『因為我從妳身上,得到最多的養分啊。』
「別胡說。」明菁笑了笑。


這是我第一次聽到明菁說我像檞寄生,事實上也只有明菁說過。
雖然她可能只是隨口說說,但當天晚上我卻思考了很久。
從大學時代以來,在我生命中最常出現的人物,就是:
林明菁、李柏森、孫櫻、楊秀枝與葉子堯。
除了葉子堯以外,所有人的名字,竟然都有「木」。
但即使是葉子堯,「葉子」也與樹木有關。
這些人不僅影響了我,在不知不覺間,我似乎也從他們身上得到養分。


而我最大的寄主植物呢?
認識明菁之前,應該是柏森。
認識明菁後,恐怕就是明菁了。
明菁讓我有自信,也讓我相信自己是聰明而有才能的人,
更讓我不再覺得自己是奇怪的人,並尊重自己的獨特性。
我,好像真的是一株檞寄生。


那麼方荃呢?
方荃跟樹木一點關係也沒有啊。
可是會不會是當我變為一株成熟的檞寄生時,
卻把所有的能量,給了荃呢?


明菁一共說過兩次,我像檞寄生。
但她第二次說我像檞寄生時,卻讓我離開台南,來到台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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