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之二】

兩天後,我收到明菁寄來的東西,是她那篇三萬字的小說,《思念》。
看了一半,我就知道那是明菁因我而寫,也因我而完成的小說。
「謹以此文,獻給我的過兒。」明菁在小說結尾,是這麼寫的。
我沒什麼特別的感覺,畢竟已經被砍十八刀的人,
是不會在乎再多挨一個巴掌的。

清境農場那條蜿蜒向上的山路階梯,明菁說它很像思念的形狀。
可是明菁啊,我已經回不去那條階梯了。
即使我回得去,我再也爬不動了。
因為我思念的方向,並非朝著天上,而是朝著荃。

連續好幾天,我只要一想到明菁的哭泣,
就會像按掉電源開關一樣,腦中失去了所有光亮。
我好像看到自己的顏色了,那是黑色。
想起跟荃認識的第一天,她說過的話:
「你會變成很深很深的紫色,看起來像是黑色,但本質卻還是紫色。」
「到那時……那時你便不再需要壓抑。因為你已經崩潰了。」
現在的我,終於不再需要壓抑了。

不知道在明菁走後第幾天,突然想到以前明菁在頂樓陽台上說過的話:
「當寄主植物枯萎時,檞寄生也會跟著枯萎。」
「檞寄生的果實能散發香味,吸引鳥類啄食,而檞寄生具黏性的種子,
便黏在鳥喙上。隨著鳥的遷徙,當鳥在別的樹上把這些種子擦落時,
檞寄生就會找到新的寄主植物。」

命運的鳥啊,請盡情地啄食我吧。
我已離開所有的寄主植物,不久也即將乾枯,所以你不必客氣。
可是,你究竟要將我帶到哪兒去呢?

命運的鳥兒拍動翅膀,由南向北飛。
我閉上眼睛,只聽到耳畔的風聲,呼呼作響。
突然間,一陣波動,我離開了鳥喙。
低頭一看,台北到了。

荃總覺得,我會突然消失。
可是荃啊,我已經不再是寄生在樹木上的檞寄生,
乾枯的我,無法為妳帶來愛情。
明菁枯萎的樣子,已經讓我崩潰;
我無法再承受枯萎的妳。

如果愛情真的像是沿著河流撿石頭,現在的我,腰已折,
失去彎腰撿石頭的能力了。
柏森曾說過我不是自私的人,但愛情卻是需要絕對自私的東西。
我想,在台北這座擁擠而疏離的城市,我應該可以學到自私吧。

我在台北隨便租了一個房間,算是安頓。
除了衣服和書之外,我沒多少東西。
這房間很簡單,一張床,一張書桌,一張椅子。
我把明菁送我的檞寄生收到抽屜裡,不再掛在檯燈上。
因為對我而言,它已經不是帶來幸運與愛情的金黃色枯枝。
而是射入明菁胸膛的,血淋淋的,紅色的箭。

到台北的第一印象,就是安全帽是值錢的東西。
以前在台南,安全帽總是隨手往機車上一放。
在台北時,這種習慣讓我丟掉了兩頂安全帽。
不愧是台灣最大的城市啊,人們懂得珍惜別人的東西。
我其實是高興的,因為我會離自私愈來愈近。

我在台北沒有朋友,也無處可去,常常半夜一個人騎機車出去亂晃。
偶爾沒戴安全帽,碰到警察時,就得賠錢了事。
以前我和柏森及子堯兄曾騎機車三貼經過台南火車站,被警察攔下來。
那個警察說我們實在很了不起,可是他職責所在,得處罰我們。
於是我們三人在火車站前,各做了50下伏地挺身。
在台北,這種情況大概很難發生吧。

我又開始寄履歷表,台北適合的工作比較多,應該很容易找到工作吧。
不過我還是找了快一個月,還沒找到工作。
「為什麼你會辭掉上個工作?」我常在應徵時,碰到這種問題。
『因為我被解雇了啊。』我總是這麼回答。
荃聽到應該會很高興吧,因為我講話不再壓抑,回答既直接又明瞭。
可是如果明菁知道的話,一定又會擔心我。

大約在應徵完第九個工作後,出了那家公司大門,天空下起大雨。
躲著躲著,就躲進一家新開的餐館。
隨便點個餐,竟又吃到一個不知是魚還是雞的肉塊。
想起以前在台南六個人一起吃飯的情景,又想到明菁煮的東西,
眼淚就這樣一顆顆地掉下來,掉進碗裡。
那次是我在台北,第一次感到右肩的疼痛。
於是我換左手拿筷子,卻又想起明菁餵我吃飯的情景。
原來我雖然可以逃離台南,卻逃不掉所有厚重的記憶。

「先生,這道菜真的很難吃嗎?」年輕的餐館女老闆,走過來問我:
「不然,你為什麼哭呢?」
『姑姑,因為我被這道菜感動了。』
「啊?什麼?」女老闆睜大了眼睛。
我匆忙結了帳,離開這家餐館,離去前,還依依不捨地看了餐館一眼。
「先生,以後可以常來呀,別這麼捨不得。」女老闆笑著說。
傻瓜,我為什麼要依依不捨呢?那是因為我以後一定不會再來了啊。

找工作期間,我常想起荃和明菁。
想起明菁時,我會有自責虧欠愧疚罪惡悲哀等等的感覺。
想起荃時,我會心痛。
這種心痛的感覺是抽象的,跟荃的心痛不一樣,荃的心痛是具體的。
幸好我房間的窗戶是朝北方,我不必往南方看。
而我也一直避免將視線,朝向南方。

應徵第十三個工作時,我碰到以前教我們打橄欖球的學長。
「啊?學弟,你什麼時候來台北的?」
『來了一個多月了。』
「還打橄欖球嗎?」
『新生盃後,就沒打了。』
「真可惜。」學長突然大笑:「你這小子賊溜溜地,很難被拓克路。」
『學長……我今天是來應徵的。』
「還應什麼徵!今天就是你上班的第一天。」
『學長……』我有點激動,說不出話來。
「學弟,」學長拍拍我肩膀:「我帶你參觀一下公司吧。」

經過學長的辦公桌時,學長從桌子底下拿出一顆橄欖球。
「學弟,你記不記得我說過弧形的橄欖球跟人生一樣?」
『嗯。』我點點頭。
學長將橄欖球拿在手上,然後鬆手,觀察橄欖球的跳動方向。
重複了幾次,每次橄欖球的跳動方向都不一樣。
「橄欖球的跳動方向並不規則,人生不也如此?」
學長搭著我的肩:
「當我們接到橄欖球時,要用力抱緊,向前衝刺。人生也是這樣。」
『學長……』
「所以要好好練球。」學長笑了笑:「學弟,加油吧。」 

我開始進入規律的生活。
每天早上先搭公車到捷運站,再轉搭捷運至公司。
台北市的公車身上,常寫著一種標語:「搭公車是值得驕傲的。」
所以每次下了公車,我就會抬頭挺胸,神情不可一世。不過沒人理我。
我常自願留在公司加班,沒加班費也甘願。
因為我很怕回去後,腦子一空,荃和明菁會住進來。

我不喝咖啡了,因為煮咖啡的器材沒帶上台北。
其實很多東西,我都留給那個木村拓哉學弟。
我也不抽菸了,因為抽菸的理由都已不見。
所以嚴格說起來,我不是「戒菸」,而是「不再需要菸」。
但是荃買給我的那隻湯匙,我一直帶在身邊。

每天早上一進到公司,我會倒滿白開水在茶杯,並放入那隻湯匙。
直到有一天,同事告訴我:
「小蔡,你倒的是白開水,還用湯匙攪拌幹嘛?」
他們都叫我小蔡,菜蟲這綽號沒人知道,叫我過兒的人也離開我了。
我後來仔細觀察我的動作,我才發現,我每天早上所做的動作是:

拿湯匙…放進茶杯…順時針…攪五圈…停止…看漩渦抹平…拿出湯匙…
放在茶杯左側…食指中指擱在杯口…其餘三指握住杯身…凝視著湯匙…
端起杯子…放下…再順時針…兩圈…端起杯子…放到嘴邊…碰觸杯口…
然後我猶豫。
因為我不知道,該不該喝水?

現在的我,已經失去用文字和聲音表達情感的能力。
所以我每天重複做的是,荃所謂的,
「思念」和「悲傷」的動作。

於是有好幾次,我想跑回台南找荃。
但我又會同時想起明菁離去時的哭泣,然後……
然後就沒有然後了。

不管我思念荃的心情有多麼熾熱,
明菁的淚水總會將思念迅速地降溫。
然後我甚至會覺得,思念荃是一種卑劣的行為。
畢竟一個關在監獄裡的殺人犯,是該抱著對被害人家屬的愧疚,
在牢裡受到罪惡感的煎熬,才是對的。

到台北四個月後,我收到柏森寄來的E-mail。
信上是這樣寫的:

Dear 菜蟲,
現在是西雅圖時間凌晨三點,該死的雨仍然下得跟死人頭一樣。
你正在做什麼呢?
我終於在西雅圖找到我的最愛,所以我結婚了,在這裡。
她是義大利裔,名字寫出來的話,會讓你自卑你的英文程度。
你呢?一切好嗎?
我很忙,為了學位和綠卡。
你大概也忙,有空的話捎個信來吧。
ps. 你摘到那朵懸崖絕壁邊緣上的花了嗎?

收到信後,我馬上回信給柏森,祝福他。
柏森真是個乾脆的人,喜歡了,就去愛。愛上了,就趕快。
即使知道孫櫻喜歡他,也能處理得很好。
不勉強自己,也沒傷害任何人。
不像我,因為不想傷害任何人,所以傷害到所有人。

2000年的耶誕夜,街上好熱鬧。
所有人幾乎都出去狂歡跳舞吃大餐,
沒人知道要守在檞寄生下面,祈求幸福。
我突然想起,我是檞寄生啊,我應該要帶給人們愛情與幸運。
這是我生存的目的,也是我贖罪的理由。

於是我跑到忠孝東路的天橋上,倚在白色欄杆前,
仰起頭,高舉雙手,學著檞寄生特殊的叉狀分枝。
保佑所有經過我身子下面的,車子裡的人,能永遠平安喜樂。

『願你最愛的人,也最愛你。』
『願你確定愛著的人,也確定愛著你。』
『願你珍惜愛你的人,也願他們的愛,值得你珍惜。』
『願每個人生命中最愛的人,會最早出現。』
『願每個人生命中最早出現的人,會是最愛的人。』
『願你的愛情,只有喜悅與幸福,沒有悲傷與愧疚。』
我在心裡,不斷重複地吶喊著。

那晚還下著小雨,所有經過我身旁的人,都以為我瘋了。
我站了一晚,直到天亮。
回家後,病了兩天,照常上班。
我心裡還想著,明年該到哪條路的天橋上面呢?

2001年終於到了,報紙上說21世紀的第一天,太陽仍然從東邊出來。
“太陽從東邊出來”果然是不容挑戰的真理。
有些事情是不會變的,就像我對明菁的虧欠。
以及我對荃的思念。

今年的農曆春節來得特別早,1月23日就是除夕。
我沒回家過年,還自願在春節期間到公司值班。
「小蔡,你真是奇怪的人。」有同事這麼說。
看來,我又回復被視為奇怪的人的日子。
無所謂,只要荃和明菁不認為我奇怪,就夠了。

然後就在今天,也就是大年初二,我看到了荃寫在菸上的字。
我才知道,我是多麼地思念著荃。
於是我做了一件,我覺得是瘋狂的事。
我從明菁的淚水所建造的牢籠中,逃獄了。
我原以為,我必須在這座監獄裡,待上一輩子。
可是我只坐了半年多的牢。

明菁,我知道我對不起妳。
即使將自己放逐在台北,再刻意讓自己處於受懲罰的狀態,
我還是對不起妳。
可是,明菁,請妳原諒我。
我愛荃。

因為喜歡可以有很多種,喜歡的程度也可以有高低。
你可以喜歡一個人,喜歡到像喜馬拉雅山那樣地高。
也可以喜歡到宇宙超級霹靂無敵地高。
但愛只有一個,也沒有高低。
我愛荃。

荃是在什麼樣的心情下,在菸上寫字呢?
這應該是一種激烈的思念動作,可是為什麼字跡卻如此清晰呢?
明菁的字,雖然漂亮,但對女孩子而言,略顯陽剛。
如果讓明菁在菸上寫字,菸應該會散掉吧?
而荃的字,筆畫中之點、挑、捺、撇、鉤,總是尖銳,毫不圓滑。
像是雕刻。
也只有荃和緩的動作,才能在菸上,刻下這麼多清晰的字句吧。

荃又是在什麼時候,刻下這些字呢?

大概是在明菁走後沒幾天吧。
那時荃來找我,我只記得她握住手提袋的雙手,突然鬆開。
手提袋掉在地上,沒有發出聲音。
荃的眼淚不斷從眼角流出,然後她用右手食指,醮著眼淚,
在我眉間搓揉著。
她應該是試著弄淡我的顏色吧。
可惜我的顏色不像水彩,加了水後就會稀釋變淡。
「我的心…好痛……好痛啊!」荃第二次用了驚嘆號的語氣。
荃,我的心也好痛,妳知道嗎?

我抬起頭,打開車門,車外的景色好熟悉。
車內響起廣播聲,台南快到了。
我又看了一眼,第十根菸上的字。
「無論多麼艱難的現在,終是記憶和過去」,這句話說得沒錯。
不管以前我做對或做錯什麼,都已經過去了。
現在的我,快回到台南了。
我想看到荃。
荃,妳現在,在台南?高雄?還是回台中的家呢?

我從口袋裡,掏出之前已讀過的九根菸,連同第十根菸,
小心地捧在手中,一根根地,收入菸盒。
反轉菸盒,在菸盒背面印著「行政院衛生署警告:吸菸有害健康」旁,
荃竟然又寫了幾行字:

該說的,都說完了
說不完的,還是思念
如果要你戒菸,就像要我戒掉對你的思念
那麼,你抽吧

親愛的荃啊,我早就不抽菸了。
雖然妳在第一根菸上寫著:「當這些字都成灰燼,我便在你胸口了。」
可是這些字永遠都不會變成灰燼,而妳,也會永遠在我胸口。
因為妳不是刻在菸上,而是直接刻在我心中啊。

我想念荃的喘息。
我想念荃的細微動作。
我想念荃的茶褐色雙眼。
我想念荃說話語氣的旋律。
我想念荃紅著鼻子的哭泣。
我想念荃嘴角揚起時的上弦月。
我想念荃在西子灣夕陽下的等待。
我只是不斷地放肆地毫無理由地用力地想念著荃。

『荃,我快到了。可以再多等我一會嗎?』

※ .jht. 完稿于南下的莒光號列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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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shinkychen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