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我甜美的孩子啊《一》

 

 

機場,是最多相聚與離別的地方。很可惜的是,我第一次來機場,是為了離別。

 

「不是離別,而是另一次相聚。」樂觀的Kenny開心地說。
我看不出靜荷的表情,不過我知道她一早起來就趕著做一個提拉米蘇蛋糕,裝在我跟她一起去選的禮物盒裡。靜荷說過,提拉米蘇,Tiramisu,在義大利文裡有「 帶我走」,靜荷的用心良苦,她讓他帶走的不只是美味,還有愛的記憶。

 

「製作提拉米蘇需要一種很關鍵的原料,馬士卡彭起司(Mascarpone Cheese),但我沒有找到,只好用替代的做法,以奶油乳酪、酸奶油和鮮奶油攪拌,不知道味道好不好?」

 

「只要妳做的,我都喜歡。」Kenny說。他拿出一盒禮物,送給靜荷。

 

「依照西洋的禮節,我是不是應該當場打開?」她問。
他很帥氣地給她一個「請」的表情,「Go ahead!」

 

「哇,好美!」靜荷很少對不是名牌的東西,發出讚嘆,這是例外。

 

是一條手鍊,用很多不同顏色的珠珠編織而成,看得出來,應該是原住民的圖騰。

 

「這是我在蘭嶼旅行時跟一位達悟族的老婆婆買的,她說這個圖案是幸福的意思,從前達悟人舉辦婚禮時,都會穿戴很多飾品,這是其中之一。」

 

「我還以為你會帶一隻飛魚給我。我們老師說蘭嶼的飛魚叫做『阿里捧捧』!我很想要一隻。」

 

「我去蘭嶼的時候,屬於飛魚的季節剛剛結束。他們說夏天結束之後,達悟族原住民就不再吃飛魚乾。他們都相信,天氣轉涼之後,魚兒要回故鄉過冬,不能將牠們留著,以免帶來噩運。」

 

「你要回美國了,就像是『阿里捧捧』要回故鄉過冬!」靜荷終於很自然地流露原本壓抑在內心的感傷。

 

他們站在海關入口前交換禮物,我變成多餘的人。

 

「你們要不要單獨談談?」我問。
靜荷拉住我的手。

 

Kenny很敏感地看到了,「不用了,可兒,我們是這麼好的朋友,沒有什麼需要避開。」

 

「好啊,你們可以吻別了。」我故意幫他製造一個浪漫的離別。

 

他順勢親了她的臉頰,她沒有拒絕。

 

揮手的時候,他手中的提拉米蘇蛋糕盒,跟著在空中左右擺動,彷彿在向全世界宣告專屬於一個小男人的幸福。至少,靜荷這一生只為他這個男人做過蛋糕。

 

轉過身的靜荷,放聲痛哭。我緊緊抱著她,多麼希望世間一切的愛,能回到當初。我仍是襁褓中備受父母疼愛的嬰兒,而她依舊是情竇初開的女孩。
然而,一切都回不去最初了。Kenny搭乘的飛機準時起航,劃過夜晚的天際,迎接他的將是另一個有時差的清晨,而高速公路盡頭等著靜荷和我的,卻是漫漫長夜。

 


暑假期間,透過靜荷的表白,張威還是不肯接受我的愛戀。
我曾經賭氣地在自己的手機,敲下充滿委屈的簡訊,但竟是連發送的對象都沒有,我甚至遜到不知道他的手機號碼。

 

「是你狠心奪走我的陽光,才讓我多年的戀情,躲在生命最陰暗的地方。」

 

很糗的是,不久之前,手機放在包包裡,忘了關按鍵鎖,這一則簡訊竟然陰錯陽差地發送給方恕仁,他大概很緊張吧!立刻回了一則簡訊過來。我很擔心他誤以為我暗戀他,遲遲不敢面對這個誤會,過了兩天才回電給他。

 

這場暗戀,糗事一籮筐。沒人憐惜的我,毅然決然地放棄與張威同校的機會,選擇和靜荷一起進入C大的校園。但我按照志願選到了新聞系,她依分數分發到哲學系,兩人上課的教室很遠,各有不同的圈子,即使在同一所大學,卻也不能再像從前那樣天天膩在一起。

 

剛開學的時候,我們還會特別約好吃中飯,後來各自系所的迎新活動愈來愈多,兩人就只能靠簡訊和MSN保持聯絡了。為了得到更多自由,我搬離開家,在學校附近租了宿舍,而她還是要在家裡偽裝成乖寶寶的樣子。因此,我們放學後的時間,也跟著分道揚鑣了。

 

隱隱約約,我感覺我和靜荷之間有些東西在失去,另外有些不知名的東西在建立。直到有一天,我終於知道我們失去了什麼、建立了什麼。

 

那是很特別的日子。班上一位女同學心蓉,臨時邀我去T大參加她的高中死黨的迎新活動。出發前我也問過靜荷,看她要不要一起去玩玩。但那天她有事情,所以我就自己和心蓉去了。

 

迎新活動的壓軸表演,是張威擔任主唱的「天空之城」合唱團演唱。事先,我一點都不知道。

自從張威高中畢業之後,一年多了,我沒有見過他。即使在高中校園裡,我也沒有真正和他面對面的正式介紹認識,頂多就是在社團活動中照過面。知道張威即將上台表演,我很緊張、也很興奮。但是,我也十分有把握他應該認不出我。舞台燈光那麼亮;台下這麼黯淡。更何況,就算我們面對面,除非特別提示,否則他也不會記得我是誰。想到這裡,我膽子一壯,就留下來了,而且還和心蓉一起擠到前排。

 

張威和團員出場之前,舞台上整個燈光都熄滅。整個空間安靜下來,彷彿是在幫助我整理自己的心情。很快地,電吉他的聲音像一把火炬,頃刻間燃燒起所有陌生的熱情。
燈光再度亮起,我灰暗的世界被逼得所剩無幾,眼前的這一切既真實、又虛幻。起初張威很性格地背對觀眾,當他隨著鼓聲奮力轉身的剎那,我再也無法躲藏,清清楚楚地看見了他、也看見了自己。自信的張威;恐懼的自己。

 

好幾次,我們隔著舞台遙遙相望。甚至,我注視他時,他也看見我。當我跟隨著觀眾瘋狂地搖擺身軀、鼓動雙手,他更是用非常熱情的眼光回應。可是,我漸漸知道他的眼裡,只有音樂,沒有我。

 

節目單印著他們演唱張威自己創作的歌曲,但我完全不用看,就能清清楚楚聽見他唱什麼,因為他的每一個音符、每一個咬字,都觸動我的心弦。

 

不是我不想聽見你的傾訴 
而是我沒有勇氣揭開夜幕
面對世界之所以表情冷酷
只是為了掩飾內心的無助

 

──抓不住 脫胎換骨
──抓不住 繼續孤獨

 

幸福是一條沒有盡頭的路
放棄是因為我太過於在乎
有一天當我說聲祝你幸福
別說你曾看到我偷偷地哭

 

──抓不住 銘心刻骨
──抓不住 體無完膚

 

沒有出路 沒有歸宿 我看不清愛的面目
丟掉地圖 行走江湖 從不祭拜愛的墳墓
花飛花舞 徒留草木 眼淚流出愛的無辜
風在吹拂 雲在漂浮 誰知道我愛得好苦

 

抒情;搖滾。抒情的旋律,搖滾的節奏。張威的歌,即使是中間念的一段Rap,竟都是那麼動人。我不只一次懷疑,他是為了我才創作的這首歌,而這一場演唱也是特別為我而安排的。愛,是世界的中心。當我的心中有了愛,世間所有的一切都為了我而轉動。張威的歌,鼓舞了我的勇氣,突然讓我覺得愛慕他也不是什麼太丟臉的事。也許,全場有很多女生都暗戀他吧!這個想法讓我感覺並不孤單,多於嫉妒。

 

活動結束,看見吶喊、流淚的我,心蓉說,「看不出來妳這麼瘋,本來我還以為妳是個很內向的人。」

 

「真不好意思,我很少這樣失控。」我沒有對她坦白,隱瞞了我暗戀張威的事實。徹底流淚的感覺真好,這幾年來的委屈、難過都隨著淚水釋放。

 

「沈心蓉,沈心蓉!」黑鴉鴉的人群中,有人叫她的名字。「我剛剛就看到妳了,妳和妳的朋友,鼓掌好熱烈。」

 

「嗨,曾大雄,是你哦!」心蓉對一個綁著頭巾的男孩子說,我認出來他是「天空之城」的鼓手。「你們表演得真棒!」

 

「好久不見了,搬家以後,就沒跟妳聯絡,你們一家人都好嗎?」那個叫曾大雄的,是她從前的鄰居。

 

「還好呀!」

 

「妳要不要跟我們一起去吃宵夜?」曾大雄熱情地邀她,

 

「還有妳,一起來。」

 

突然被指定,我看著心蓉,心蓉也看著我。兩人都沒有特別反對的意思,所以就異口同聲地應允,「好啊!」

作夢也沒有想到,我居然要跟張威一起吃宵夜。天啊,我的心「撲通、撲通、撲通」跳個不停。

 

「我猜想,他對妳有意思!」完全不明白怎麼回事的心蓉,偷偷指著曾大雄,悄悄暗示我。

 

「別亂講,我已經有意中人了。」脫口而出的話,連自己都覺得不可思議。

 

「真的?我怎麼都不知道。」

 

「連我自己都不知道。」

 

「妳在講什麼啊?」也難怪心蓉感覺很混淆。

 

「沒有啦,別聽我胡說八道。」我心裡真正想說的是:

 

「愛,只可意會,不可言傳。」但對心蓉來說,太艱澀了,她不會懂得。

 

心蓉是我交往的朋友中,最正常的女孩了。我的心智成熟,遠多過於真實的年紀,而靜荷呢?她根本就是不折不扣的性早熟。

我開始想像張威,他會是個怎麼樣的男孩?

 


和「天空之城」的團員吃宵夜,近距離接觸張威,我的迷惑更多了。

 

「妳和我是同一所中學畢業的?我怎麼沒有印象!」張威第一次聽說我是他的高中學妹時,很驚訝的樣子。我以為,他是故意裝傻,掩飾他多次拒絕我的尷尬。要不然,就是裝酷,故意不讓別人知道我們之間的曖昧。

 

「醜小鴨嘛!你不會有印象的。」我搞不清楚狀況,自卑地說。

 

「現在已經變天鵝了!」曾大雄在一旁插花。

 

「陳靜荷應該跟你提過吧?」我鼓起勇氣,要讓雙方面對現實。

 

「陳靜荷是誰?我不認識啊!」他像得了失憶症。

 

反覆確認,我們得到共同結論:我和張威的確是同一所高中畢業。當他擔任愛心志工社的社長時,我們還曾經一起去育幼院服務。他不認識陳靜荷,陳靜荷也從未和他直接接觸。

 

一頓宵夜吃下來,我的心情非常劇烈地上下起伏。疑惑、尷尬、憤怒,然後充滿希望──時光沒有辦法回到當初,但我和他的關係卻是回到可以從頭開始的原點。只是我們雙方都沒有說明,是友誼或是愛情的開始。但至少,我認識他,而他也認識我。

 

為了愛戀他而破碎的心,在久別重逢的這個夜晚,又重新被一針一線地補起來。也許上面已經傷痕累累,但很完整,沒有欠缺。

 

當然,不只這樣而已,我和心蓉也認識了「天空之城」所有的團員,包括那個的確表現得很主動的鼓手,曾大雄。
但是,這頓宵夜的結果,卻導致我和靜荷陷入前所未有的緊張關係。

 

下車之後,一個人走回宿舍,通常當我經過這一小段陰暗沒有照明的暗巷時,我會很害怕地快速通過,但這個深夜,我卻無比的勇敢、也無比的失落。愛情,讓我看見希望;友情,卻讓我感到絕望。孤獨的盡頭,是懷疑和憤怒。

 

原來,靜荷根本就是一個大騙子,這麼多年來,她從來不曾幫我將愛意轉達給張威。而張威所有的拒絕,都是她自己瞎掰的。

 

當天夜裡,我非常生氣,生氣到「不用再跟她多說,就可以立刻絕交」的地步。但我也很想給她最後一次機會,讓她說明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算她好運,我怒氣沖沖地撥了幾次電話,都直接進入語音信箱。懶得留言的我,打算讓自己冷靜一下,隔天到學校再跟她攤牌。

 

雖然要自己冷靜,我的心卻一點都不平靜。躺在租屋的地板上,感受到心的寒涼,即使回到床上,翻來覆去,整夜失眠,完全無法說服自己。陳靜荷被我視為這一生最親密的知己好友,竟然欺騙了我這麼久,我很想知道,她為什麼要這麼做?

 

此起彼落的,是張威的臉。在真實生活中接觸到的他,跟我想像中的不大一樣。像解析度相差甚多的數位相機,照清楚了之後,看到很多從前沒有看到的地方。他的態度很親切、有禮貌,始終表現得很客氣,但也有些說不來的疏離。私底下,他的表情很熱忱,眼神卻常常很空洞。他在歌唱的時候,像是很會溝通感情的人,走下舞台,並不是那麼會表達。話不多的時候,令人覺得自己是不速之客。

 

                            未完,續下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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