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你柔軟似水
可我的心
卻因你帶來的波浪,深深震盪著
於是我想你的心,是堅定的
只為了你的柔軟,跳動
跳動中抖落的字句,灑在白紙上
紅的字,藍的字,然後黑的字
於是白紙
像是一群烏鴉,在沒有月亮的夜裡飛行

耳內鳴鳴作響,又經過一個隧道了。
苗栗到台中的山線路段,山洞特別多,當初的工程人員,一定很辛苦。
車內雖明亮,窗外則是完全漆黑一片。
就像這第六根菸上所說的,「一群烏鴉在沒有月亮的夜裡飛行」。

我倒了杯水,喝了一口,好燙。
也好,把這杯水當作暖爐,溫暖一下手掌。
車內的人還是很多,我只能勉強站在這裡。
回憶是件沈重的事,跟思念一樣,也是有重量的。
回憶是時間的函數,但時間的方向永遠朝後,回憶的方向卻一定往前。
兩者都只有一個方向,但方向卻相反。

我算是個念舊的人吧。
身邊常會留下一些小東西,來記錄過去某段歲月裏的某些心情。
最特別的,大概是明菁送我的那株檞寄生。
柏森曾問我,「留這些東西,不會佔空間嗎?」
『應該不會。因為最佔空間的,是記憶。』

所有收留過的東西,都可以輕易拋棄。
唯獨記憶這東西,不僅無法拋棄,還會隨著時間的增加,不斷累積。
而新記憶與舊記憶間,也會彼此相加互乘,產生龐大的天文數字。
就像對於檞寄生的記憶,總會讓我湧上一股莫名的悲哀,與自責。
我覺得頭很重,雙腳無法負擔這種重量,於是蹲了下來。
直到那杯熱水變涼。

我喝完水,再站起身,活動一下筋骨,畢竟還有將近三個小時的車程。
坐車無聊時的最大天敵,就是有個可以聊天解悶的伴。
只可惜我現在是孤身一人。
那天爬完山,回到台南的車程也是約三個小時。
我跟明菁坐在一起,說說笑笑,不知不覺間台南就到了。

其實回程時,男女還得再抽一次卡片。
「你喜歡林明菁嗎?」柏森偷偷問我。
『她人不錯啊。問這麼奇怪的問題幹嘛?』
柏森沒回答,只是把我手上的21張卡片全拿去。
他找出楊過那一張,塞進我口袋。
然後叫我把剩下的20張卡片給班上男生抽。
他還是拿21張寫女人名字的卡片給中文系女生抽。
沒想到明菁竟然又抽到小龍女。

這次柏森抽到的是唐高宗李治,結果孫櫻抽到武則天。
柏森驚嚇過度,抱著我肩膀,痛哭失聲。
「過兒,我們真是有緣。姑姑心裡很高興。」
明菁看起來非常開心。
『喔。』
我不敢答腔。

回到台南,我、明菁、柏森和孫櫻,先在成大附近吃宵夜。
11點半快到時,我和柏森再送她們回宿舍。
11點半是勝九舍關門的時間,那時總有一群男女在勝九門口依依不捨。
然後會有個歐巴桑拿著石塊敲擊鐵門,提醒女孩們關門的時候到了。
一面敲一面將門由左而右慢慢拉上。
明菁說勝九舍的女生都管那種敲擊聲叫喪鐘。

勝九舍的大門是柵欄式的鐵門,門下有轉輪,方便鐵門開關。
即使鐵門拉上後,隔著柵欄,門內門外的人還是可以互望。
所以常有些熱戀中的男女,在關上鐵門後,仍然穿過柵欄緊握彼此的手。
有的女孩甚至還會激動地跪下,嚶嚶哭泣。
很像是探監的感覺。
以前我和柏森常常在11點半來勝九,看這種免費的戲。

喪鐘剛開始敲時,明菁和孫櫻跟我們揮手告別,準備上樓。
「中文系三年級的孫櫻同學啊!請妳不要走得那麼急啊!」
柏森突然高聲喊叫,我嚇了一跳。
明菁她們也停下腳步,回頭。
「孫櫻同學啊!以妳的姿色,即使是潘金蓮,也有所不及啊!」
「無聊!」
孫櫻罵了一聲,然後拉著明菁的手,轉身快步上樓。

「孫櫻同學啊!妳的倩影已經深植在我腦海啊!我有句話一定要說啊!」
柏森好像在演話劇,大聲地唸著對白。
「不聽!不聽!」
依稀可以聽到孫櫻從宿舍裡傳來的聲音。
「這句話只有三個字啊!只是三個緊緊牽動我內心的字啊!」
「……,……」
聽不清楚孫櫻說什麼。

「孫櫻同學啊!只是三個字啊!請妳聽我傾訴啊!」
「孫櫻同學啊!如果我今晚不說出這三個字,我一定會失眠啊!」
「孫櫻同學啊!我好不容易有勇氣啊!我一定要向妳表白啊!」
「孫櫻同學啊!我要讓全勝九舍的人都聽到這三個字啊!那就是……」
『柏森!』
我非常緊張地出聲制止。
旁觀的男女也都豎起耳朵,準備聽柏森說出這令人臉紅心跳的三個字。

「早……點……睡……!」
柏森雙手圈在嘴邊,大聲而清楚地說出這三個字。
我先是愣了一下,然後笑了出來。
“啪”的一聲,四樓某個房間的窗子突然打開。
「去死!」
孫櫻狠狠地丟出一件東西,我們閃了一下,往地上看,是隻鞋子。

我撿起鞋子,拉走朝四樓比著“V”手勢的柏森,趕緊逃離現場。
回到家樓下,爬樓梯上樓時,我罵柏森:
『你真是無聊,你不會覺得丟臉嗎?』
「不會啊,沒人知道我是誰。倒是孫櫻會變得很有名。」
『你幹嘛捉弄她?』
「沒啊,開個玩笑而已。改天再跟她道歉好了。」

『對了,你為什麼把楊過塞給我?』
「幫你啊,笨。我看你跟林明菁好像很投緣。」
『那你怎麼讓她抽到小龍女?』
「這很簡單。一般人抽籤時,都會從中間抽,了不起抽第一張。
所以我把小龍女藏在最下面,剩下最後兩張時,再讓她抽。」
『那還是只有一半的機率啊。』
「本來機率只有一半,但我左手隨時準備著。如果她抽到小龍女就沒事。
如果不是,我左手會用力,她抽不走就會換抽小龍女那張了。」

「你說什麼!」
我們開門回家時,秀枝學姐似乎在咆哮。
「我說妳的內衣不要一次洗那麼多件,這樣陽台好像是菜瓜棚喔。」
子堯兄慢條斯理地回答。
「你竟敢說我的胸罩像菜瓜!」
「是很像啊。尤其是掛了這麼多件,確實很像在陽台上種菜瓜啊。」
「你……」

「菜蟲,你回來正好。你來勸勸秀枝學姐……」
子堯兄話還沒說完,秀枝學姐聲音更大了。
「跟你講過很多遍了,不要叫我學姐。你大我好幾歲,我擔待不起!」
「可是妳看起來跟我差不多年紀啊。」
「你再說一遍!」

「秀枝學姐,兩天不見,妳依然亮麗如昔啊!」
柏森見苗頭不對,趕快轉移話題。
『子堯兄,我從山上帶了兩顆石頭給你。你看看……』
我負責讓子堯兄不要再講錯話。

秀枝學姐氣鼓鼓地回房,子堯兄還是一臉茫然。
我把從山上溪流邊撿來的兩顆暗褐色橢圓形石頭,送給子堯兄。
柏森也拿給子堯兄一顆石頭,是黑色的三角形。
因為子堯兄有收集石頭的嗜好。
子堯兄說了聲謝謝,我們三人就各自回房間休息了。

隔天上完課回來,走進客廳,我竟然看到明菁坐在椅子上看電視。
『妳怎麼會在這裏?』我很訝異。
「嗚……」明菁假哭了幾聲,「學姐,妳室友不歡迎我哦。」
「誰那麼大膽…」秀枝學姐走出房門,看著我:
「菜蟲,你敢不歡迎我直屬學妹?」
『啊?秀枝學姐,妳是她的直屬學姐?』
「正是。你為什麼欺負她?」
『沒啊。我只是好奇她怎麼會出現在這裡而已。』

「那就好。我這個學妹可是才貌雙全、色藝兼備哦,不可以欺負她。」
秀枝學姐說完後,又進了房間。
「我沒騙你吧。」明菁聳聳肩,「我直屬學姐總是這麼形容我。」
我伸手從明菁遞過來的餅乾盒裡,挑出一包餅乾。
「沒想到你住這裡。」明菁環顧一下四周,「這地方不錯唷。」
『妳怎麼會在這裏?』我又問一次。
「學姐說你住這裡,所以我就過來找你呀。過兒,你要趕姑姑走嗎?」
『不要胡說。』我也坐了下來,開始吃餅乾,陪她看電視。

『妳找我有事嗎?』
「過兒,」明菁的視線沒離開電視,伸出左手到我面前,「給我。」
我把剛拆開的餅乾包裝紙,放在她攤開的左手掌上。
「不是這個啦!」
『不然妳要我給妳什麼?』
「鞋子呀。」
『鞋子?』我看了一下她的腳,她穿著我們的室內拖鞋。
我再探頭往外面的陽台上看,多了一雙陌生的綠色涼鞋。

我走到陽台,拿起那雙綠色涼鞋,然後回到客廳,放在她腳邊。
『這麼快就要走了嗎?』我很納悶。
明菁把視線從電視機移到我身上,再看看我放在地上的鞋子。
「過兒……」明菁突然一直笑,完全沒有停止的跡象。
『妳怎麼了?』
「我是指你昨晚撿的鞋子,那是我的。我是來拿鞋子的。」
『喔。妳怎麼不講清楚。』

『孫櫻怎麼會丟出妳的鞋子呢?』
「她氣壞了。隨手一抓,就拿到我的鞋子。想也沒想,就往下砸了。」
『她還好嗎?』
「不好。她到今天還在生氣。」
『真的嗎?』
「嗯。尤其是看到今天宿舍公佈欄上貼的公告後,她氣哭了。」
『什麼公告?』
「不知道是誰貼的。上面寫著:“彷彿七夕鵲橋會,恰似孔雀東南飛。
奈何一句我愛妳,竟然變為早點睡。”」

『柏森只是開玩笑,沒有惡意的。』
「不可以隨便跟女孩子開這種玩笑哦,這樣女孩子會很傷心的。」
『柏森說他會跟孫櫻道歉。柏森其實人很好的。』
「嗯。難怪孫櫻說李柏森很壞,而你就好得多。所以她叫我要……」
明菁突然閉口,不再繼續講。

『叫妳要怎樣?』
「這間房子真是寬敞。」
『孫櫻叫妳要怎樣?』
「這包餅乾實在好吃。」
『孫櫻到底叫妳要怎樣?』
「這台電視畫質不錯。」
『孫櫻到底是叫妳要怎樣呢?』
「過兒!你比李柏森還壞。」
我搔搔頭,完全不知道明菁在說什麼。

明菁繼續看電視,過了約莫10分鐘,她才開口:
「過兒,你要聽清楚喔。孫櫻講了兩個字,我只說一遍。」
『好。』我非常專注。
「第一個字,衣服破了要找什麼來縫呢?」
『針啊。』
「第二個字,衣服髒了要怎麼辦呢?」
『洗啊。』
「我說完了。」
『針洗?』
明菁不答腔了。

『喔。原來是“珍惜”。』
明菁沒回答,吃了一口餅乾。
『可是孫櫻幹嘛叫妳要珍惜呢?』
明菁吃了第二口餅乾。
『孫櫻到底叫妳要珍惜什麼呢?』
明菁吃了第三口餅乾。
『珍惜是動詞啊,沒有名詞的話,怎麼知道要珍惜什麼?』
「學姐!妳室友又在欺負我了!」
明菁突然大叫。

「菜蟲!」
秀枝學姐又走出房門。
『學姐饒命,她是開玩笑的。』我用手肘推了推明菁,『對吧?』
「你只要不再繼續問,那我就是開玩笑的。」明菁小聲地說。
我猛點頭。
「學姐,我跟他鬧著玩的。」明菁笑得很天真。
「嗯。明菁,我們一起去吃飯吧。」秀枝學姐順便問我:
「菜蟲,要不要一起吃?」
『不用了。我等柏森。』 

吃晚飯時,我跟柏森提起孫櫻氣哭的事,他很自責。
所以他提議下禮拜的耶誕夜,在頂樓陽台烤肉,請孫櫻她們過來玩。
『你應該單獨請她吃飯或看電影啊,幹嘛拖我們下水?』
「人多比較熱鬧啊。而且也可以替你和林明菁製造機會。」
『不用吧。我跟林明菁之間沒什麼的。』
「菜蟲。」柏森意味深長地看著我:「你以後就知道了。」

耶誕夜當晚,天氣晴朗而涼爽,很舒適。
我和柏森拉了條延長線,從五樓到頂樓陽台,點亮了幾盞燈。
秀枝學姐負責採買,買了一堆吃的東西,幾乎可以吃到明年。
柏森拜託子堯兄少開口,免得秀枝學姐一怒之下抓他來烤。
然後我們再搬了幾張桌椅到陽台上。

七點左右,明菁和孫櫻來了。明菁看來很高興,孫櫻則拉長了臉。
不過當柏森送個小禮物給孫櫻時,她的臉就鬆回去了。
我們六個人一邊烤肉一邊聊天,倒也頗為愜意。
當大家都吃得差不多飽時,子堯兄還清唱了他的成名曲「紅豆詞」。
「沒想到你還挺會唱歌的。」秀枝學姐瞄了一眼子堯兄。
子堯兄很興奮,又繼續唱了幾首。
然後他們竟然開始討論起歌曲和唱歌這件事情。

柏森刻意地一直陪孫櫻說話,可以看出他真的對那個玩笑很內疚。
明菁玩了一下木炭的餘燼後,指著隔壁棟的陽台問我:
「過兒,可以到那邊去看看嗎?」
我點點頭。
隔壁的陽台種了很多花草,跟我們這邊陽台的空曠,呈明顯的對比。
兩個陽台間,只隔了一條約一米二高的牆。

『爬牆沒問題吧?』我問。
「這種高度難不倒我的。」
『嗯。結婚前爬爬牆可以,結婚後就別爬了。』
「呵呵……過兒。你嘴巴好壞,竟然把我比喻成紅杏。」

我和明菁翻過牆,輕聲落地。
樓下是那對常摔碗盤的夫婦,脾氣應該不好,沒必要再刺激他們。
她一樣一樣地叫出花草的名稱,我只是一直點頭,因為我都不懂。
『妳好像很喜歡花花草草?』
「嗯,我很喜歡大自然。我希望以後住在一大片綠色的草原中。」
明菁張開雙臂,試著在空中畫出很大很大的感覺。然後問我:
「過兒,你呢?」
『我在大自然裡長大,都市的水泥叢林對我來說,反而新鮮。』
「你很特別。」明菁笑了笑。

「過兒,謝謝你們今天的招待。」
明菁靠著陽台的欄杆,眺望著夜景,轉過頭來跟我說。
『別客氣。』我也靠著欄杆,在她身旁。
明菁嘴裡輕哼著歌,偶爾抬頭看看夜空。
「這裡很靜又很美,不介意我以後常來玩吧?」
『歡迎都來不及。』
明菁歪著頭注視著我,笑著說:「過兒,你在說客套話哦。」
我也笑了笑:『我是真的歡迎妳來。』

「對了,我送你一樣東西。你在這裡等我哦。」
明菁翻過牆去拿了一樣東西,要回來時,先把東西擱在牆上,再翻過來。
很像朱自清的散文「背影」中,描述他爹在月台爬上爬下買橘子的情景。
如果她真的拿橘子給我,那我以後就會改叫她為爹,而不是姑姑了。
「喏,送你的。」
她也拍拍衣服上的塵土,活像「背影」的形容。

那是一株綠色植物,有特殊的叉狀分枝。
葉子對生,像是童玩中的竹蜻蜓。果實小巧,帶點黏性。
『這是什麼?』
「檞寄生。」
雖然我已是第二次看到檞寄生,但上次離得遠,無法看清楚。

我看著手裡的檞寄生,有一股說不出的好奇。
於是我將它舉高,就著陽台上的燈光,仔細端詳。
「有什麼奇怪的嗎?」明菁被我的動作吸引,也湊過來往上看。
『檞寄生的……』
我偏過頭,想問明菁為什麼檞寄生的果實會有黏性時,
她突然「哎呀」一聲,迅速退開兩步。
「過兒!」
『啊?』

「你好奸詐。」
『怎麼了?』
明菁沒答腔,扁了扁嘴,手指比著檞寄生。
我恍然大悟,原來她以為我故意引誘她站在檞寄生下面,然後要親她。
『沒啦,我只是想仔細看檞寄生而已。』
「嗯。剛剛好險。」明菁笑了笑。
我第三次錯過了可以親吻明菁的機會。

後來我常想,俗語說「事不過三」,那如果事已過了三呢?
我跟明菁之間,一直有許多的因緣將我們拉近,卻總是缺乏臨門一腳。
像足球比賽一樣,常有機會射門,可惜球兒始終無法破網。

『謝謝妳的禮物。』
我搖了搖手中的檞寄生,對著明菁微笑。
「不客氣。不過你要好好保存哦。」
『為什麼?』
「檞寄生可從寄主植物上吸收水分和無機物,進行光合作用製造養分,
但養分還是不夠。所以當寄主植物枯萎時,檞寄生也會跟著枯萎。」
『那幹嘛還要好好保存呢?』
「雖然離開寄主植物的檞寄生,沒多久就會枯掉。不過據說折下來的
檞寄生存放幾個月後,樹枝會逐漸變成金黃色。」
『嗯。我會一直放著。』

『對了,我剛剛是想問妳,為什麼檞寄生的果實會有黏性?』
「這是檞寄生為了繁衍和散播之用的。」
『嗯?』
「檞寄生的果實能散發香味,吸引鳥類啄食,而檞寄生具黏性的種子,
便黏在鳥喙上。隨著鳥的遷徙,當鳥在別的樹上把這些種子擦落時,
檞寄生就會找到新的寄主植物。」
『原來如此。』我點點頭,將檞寄生收好。

11點左右,我和柏森送明菁她們回宿舍。
到勝九舍時,孫櫻說還想買個東西,叫明菁先上樓。
明菁跟我們說了聲耶誕快樂後,就轉身上樓了。
孫櫻等明菁的背影消失後,神秘地告訴我:
「菜蟲。你該,感謝,明菁。」

『我謝過了啊。』
「孫櫻不是指禮物的事啦。今晚原本有人要請林明菁看電影喔。」
柏森在一旁接了話,語氣帶點曖昧。
「人家可是為了你而推掉約會,所以你該補償她一場電影。」
『提議今晚聚會的是你吧,要補償也應該是你補啊。』
我指了指柏森。

「你這沒良心的小子,是你堅持要請她來我們家玩的。」
我正想開口反駁,柏森眨了眨眼睛。
「而且你還說:“沒有林明菁的耶誕夜,耶穌也不願意誕生。”」
『亂講!我怎麼可能會說出這種……』
“噁心”還沒出口,柏森已經摀住我的嘴巴。
「菜蟲,別不好意思了。請她看場電影吧。」
「沒錯。」孫櫻說。

「孫櫻,妳們明天沒事吧?」
「沒有。」
「那明天中午12點這裡見,我們四個人一起吃午飯。」
柏森把摀著我嘴巴的手放開,接著說:
「然後再讓菜蟲和林明菁去看電影。妳說好不好?」
「很好。」孫櫻點點頭。
『我……』
「別太感激我,我會不好意思的。」柏森很快打斷我的話。
「就這麼說定了。」柏森朝孫櫻揮揮手:「明天見。」

隔天是耶誕節,放假一天。
中午我和柏森各騎一輛機車,來到勝九門口。
孫櫻穿了一件長裙,長度快要接近地面,我很納悶裙子怎會那麼長?
後來看到明菁也穿長裙出來時,我才頓悟。
原來一般女孩的過膝長裙,孫櫻可以穿到接近地面。

我們到學校附近的一家餐館吃飯,我和柏森經常去吃的一家。
「這家店真的不錯喔,我和菜蟲曾經在一天之中連續來兩次。」
柏森坐定後,開了口。
「真的嗎?」明菁問我。
『沒錯。不過這是因為那天第一次來時,我們兩人都忘了帶錢。』
我裝作沒看到柏森制止的眼神,『所以第二次光顧,是為了還錢。』
「呵呵……這樣哪能算。」

我們四人坐在二樓靠窗的位置,只可惜今天是陰天,窗外灰濛濛的。
明菁坐在我對面,我左邊是窗,右邊是柏森。
明菁似乎很喜歡這家店,從牆上的畫,讚美到播放的音樂。
甚至餐桌上純白花瓶裡所插上的紅花,也讓她的視線駐足良久。
「過兒,你說是嗎?」她總是這樣問我的意見。
『應該是吧。』我也一直這樣回答。
孫櫻和柏森偶爾交頭竊竊私語,似乎在討論事情。
明菁看看他們,朝我聳聳肩,笑一笑。

明菁起身上洗手間時,柏森和孫櫻互相使了眼色。
「菜蟲,我跟孫櫻待會吃完飯後,會找藉口離開。」
柏森慎重地交待,「然後你要約她看電影喔。」
「孫櫻說林明菁不喜歡看恐怖片和動作片,我們都覺得她應該會喜歡
“辛德勒的名單”。這裡有幾家戲院播放的時間,你拿去參考。」
柏森拿出一張紙條,遞到我面前。我遲疑著。
「還不快領旨謝恩!」
『謝萬歲。』我接下了紙條。

『可是“辛德勒的名單”不是動作片加恐怖片嗎?』
「怎麼會呢?」
『納粹屠殺猶太人時會有殺人的動作,而殺人時的畫面也會很恐怖啊。』
「你別跟我耍白爛,去看就是了。」柏森很認真。
我還想再做最後的掙扎時,明菁回來了。

「母狗,小狗,三隻。好玩,去看。」
我們離開餐館時,孫櫻突然冒出了這段話。
「啊?」我和明菁幾乎同時發出疑問。
「孫櫻是說她朋友家的母狗生了三隻小狗,她覺得很好玩,想去看。」
柏森馬上回答。
「你怎麼會聽得懂?」明菁問柏森。
「我跟孫櫻心有靈犀啊!哈哈…哈哈…哈哈哈……」
柏森開始乾笑。孫櫻可能不擅於說謊或演戲,神態頗為侷促。

結果柏森就這樣載走孫櫻,留下緊張而忐忑的我,與充滿疑惑的明菁。
其實經過幾次的相處,我和明菁雖然還不能算太熟,但絕不至於陌生。
與明菁獨處時,我是非常輕鬆而愉快的。
我說過了,對我而言,明菁像是溫暖的太陽,一直都是。
可是以前跟她在一起時,只是單純地在一起而已,無欲則剛。
但現在我卻必須開口約她看電影,這不禁讓我心虛。
畢竟從一般人的角度來看,這種邀約已經包含了追求的意思。

對很多男孩子而言,開口約女孩子要鼓起很大的勇氣。
而且心理上會有某種程度的害怕。
不是怕“開口約”,而是怕“被拒絕”。
台語有句話叫:鐵打的身體也禁不住三天拉肚子。
如果改成:再堅強的男人也禁不住被三個女人拒絕,也是差不多通的。
悲哀的是,對我來說,“開口”這件事已經夠難的了。
要我開口可能跟要我從五樓跳下是同樣的艱難。
至於被不被拒絕,只是跳樓的結果是死亡或重傷的差異而已。

還有一個重要的問題:我真的想追求明菁嗎?
當時的我,對「追求明菁」這件事是沒有任何心理準備的。
如果不是孫櫻和柏森的慫恿與陷害,我壓根沒想到要約明菁看電影。
請注意,我否認的是「追求明菁」這件事,而不是「明菁」這個女孩。
舉例來說,明菁是一顆非常美麗且燦爛奪目的鑽石,我毫無異議。
但無論這顆鑽石是多麼閃亮,無論我多麼喜歡,並不代表我一定得買啊。
至於到底是買不起或是不想買,那又是另一個問題了。

「過兒,你在想什麼?」冷不防明菁問了一句。
『沒……沒事。』鑽石突然開口說話,害我嚇了一跳。
「真的嗎?不可以騙我哦。」
『喔。妳……妳下午有事嗎?』
「沒呀。你怎麼講話開始結巴了呢?」
『天氣冷嘛。』
「那我們不要站著不動,隨便走走吧。」

我們在餐館附近晃了一下,大概經過了三十幾家店,兩條小巷子。
明菁走路時,會將雙手插入外套的口袋,很輕鬆的樣子。
但是我心跳的速度,卻幾乎可以比美搖滾樂的鼓手。
明菁偶爾會停下來,看看店家販賣的小飾品,把玩一陣後再放下。
「過兒,可愛嗎?」她常會把手上的東西遞到我眼前。
『嗯。』我接過來,看一看,點點頭。
點了幾次頭後,我發覺我冷掉的膽子慢慢熱了起來。
『姑姑,過兒,兩個。電影,去看。』我終於鼓起勇氣從五樓跳下。

明菁似乎嚇了一跳,接著笑了出來。
「過兒,不可以這麼壞的。你幹嘛學孫櫻說話呢?」
『這……』我好不容易說出口,沒想到她卻沒聽懂。
正猶豫該不該再提一次時,走在前面的明菁突然停下腳步,轉過身。
「過兒。你是在約我看電影嗎?」她還沒停住笑聲。
『啊……算是吧。』

明菁的笑聲暫歇,理了理頭髮,順了順裙擺,嘴角微微上揚。
「過兒,請你完整而明確地說出,你想約我看電影這句話。好不好?」
『什麼是完整而明確呢?』
「過兒。」明菁直視著我,「請你說,好嗎?」
明菁的語氣雖然堅定,但眼神非常誠懇。
我到現在還記得那種眼神的溫度。
『我想請妳看電影,可以嗎?』彷彿被她的眼神打動,我不禁脫口而出。
「好呀。」

畫面定格。
燈光直接打在明菁的身上。
明菁的眼神散射出光亮,將我全身籠罩。
行人以原來的速度繼續走著,馬路上的車子也是,但不能按喇叭。
而路邊泡沫紅茶攤位上掛著的那塊「珍珠奶茶15元」的牌子,
依舊在風中隨意飄盪。

『就這麼簡單?』
我沒想到必須在心裡掙扎許久的問題,可以這麼輕易地解決。
「原本就不複雜呀。你約我看電影,我答應了,就這樣。」
明菁的口氣好像在解決一道簡單的數學題目一樣。
『喔。』
我還是有點不敢置信。
「過兒。你有時會胡思亂想,心裡自然會承受許多不必要的負擔。」
明菁笑了笑,「我們去看電影吧。」

我趁明菁去買兩杯珍珠奶茶的空檔,偷瞄了柏森給我的小抄。
估計一下時間,決定看兩點四十分的那場電影。
柏森和孫櫻說得沒錯,明菁的確喜歡“辛德勒的名單”。
因為當我提議去看“辛德勒的名單”時,她馬上拍手叫好。
看完電影後,她還不斷跟我討論劇情和演員,很興奮的樣子。
我有點心不在焉,因為我不知道接下來要做什麼?
我已經完成約明菁看電影的任務,然後呢?

「過兒,我們去文化中心逛逛好嗎?」
『啊?』
「你有事嗎?」
『沒有。』
「那還“啊”什麼,走吧。」
問題又輕易地解決。

文化中心有畫展,水彩畫和油畫。
我陪明菁隨性地看,偶爾她會跟我談談某幅畫怎樣怎樣。
「過兒,你猜這幅畫叫什麼名字?」
明菁用手蓋住了寫上畫名的卡片,轉過頭問我。
畫中有一個年輕的裸女,身旁趴了隻老虎,老虎雙眼圓睜,神態凶猛。
女孩的及腰長髮遮住右臉,神色自若,還用手撫摸著老虎的頭。
『不知死活?』我猜了一下畫名。

明菁笑著搖了搖頭。
『與虎共枕?』
「再猜。」
『愛上老虎不是我的錯?』
「再猜。」
『少女不知虎危險,猶摸虎頭半遮面。』
「過兒!你老喜歡胡思亂想。」
明菁將手移開,我看了看卡片,原來畫名就只叫「美人與虎」。

「過兒,許多東西其實都很單純,只是你總是將它想得很複雜。」
『畫名如果叫“不知死活”也很單純啊。』
「這表示你認為老虎很凶猛,女孩不該撫摸。可見思想還是轉了個彎。」
『那她為什麼不穿衣服呢?』
「人家身材好不行嗎?一定需要複雜的理由嗎?」
明菁雙手輕抓著腰際,很頑皮地笑著,然後說:
「就像我現在餓了,你大概也餓了,所以我們應該很單純地去吃晚飯。」
『單純?』

「當然是單純。吃飯怎麼會複雜呢?」

我們又到中午那家餐館吃飯,因為明菁的提議。
「過兒。回去記得告訴李柏森,這樣才真正叫一天之中連續來兩次。」
『妳這樣好酷喔。』
「這叫單純。單純地想改寫你們的紀錄而已。」
『為什麼妳還是想坐在同樣的位置上呢?』
「還是單純呀。既然是單純,就要單純到底。」
『那妳要不要也點跟中午一樣的菜?』
「這就不叫單純,而是固執了。」明菁笑得很開心。

也許是因為受到明菁的影響,所以後來我跟明菁在一起的任何場合,
我就會聯想到單純。
單純到不需要去想我是男生而她是女生的尷尬問題。
雖然我知道後來我們之間並不單純,但我總是刻意地維持單純的想法。
明菁,妳對我的付出,一直是單純的。
即使我覺得這種單純,近乎固執。

很多東西我總是記不起,但也有很多東西卻怎麼也無法忘記。
就像那晚跟明菁一起吃飯,我記得明菁說了很多事,我也說了很多。
但內容是什麼,我卻記不清楚。
隨著明菁發笑時的掩口動作,或是用於強調語氣的手勢,
她右手上的銀色手鍊,不斷在我眼前晃動。
我常在難以入眠的夜裡,夢到這道銀色閃電。
我和明菁似乎只想單純地說很多事,也單純地想聽對方說很多事而已。
單純到忘了勝九舍關門的時間。

「啊!」明菁看了一下手錶,發出驚呼:「慘了!」
『沒錯。快閃!』我也看了錶,離勝九關門,只剩下五分鐘。
匆匆結了帳,我跨上機車,明菁跳上後座,輕拍一下我右肩:
「快!」
『姑姑,妳忘了說個“請”字喔。』
「過兒!」明菁非常焦急,又拍了一下我右肩:「別鬧了。」
『不然說聲“謝謝”也行。』
「過兒!」明菁拍了第三下,力道很重。
我笑了笑,加足馬力,三分鐘內,飆到勝九門口。

「等一等!」在喪鐘敲完時,明菁側身閃進快關上的鐵門。
「呼……」明菁一面喘氣,雙手抓住鐵門欄杆,擠了個笑容:「好險。」
『妳現在可以說聲“謝謝”了吧?』
「你還說!」明菁瞪了我一眼,「剛剛你一定是故意的。」
『我只是好奇地想知道,如果妳趕不上宿舍關門的時間會如何。』
「會很慘呀!笨。」

等到明菁的呼吸調勻,我跟她揮揮手:『晚安了。』
「過兒,你肩膀會痛嗎?」
『肩膀還好,不過妳一直沒對我說謝謝,我心很痛。』
「過兒,謝謝你陪我一天。我今天很快樂。」
『我是開玩笑的。妳一定累壞了,今晚早點睡吧。』
「嗯。」
我轉身離去,走了兩步。

「過兒。」
我停下腳步,回頭。
「你回去時騎車慢一點,你剛剛騎好快,我很擔心。」
我點點頭。然後再度轉身準備離去。
「過兒。」
我又把頭轉回來看著明菁。
「我說我今天很快樂,是說真的,不是客套話。」
『我知道了。』我笑了笑,又點點頭。第三度轉身離去。
「過兒。」

『姑姑。妳把話一次說完吧。我轉來轉去,頭會扭到。』
「沒什麼事啦。」明菁似乎很不好意思,「只是要你也早點睡而已。」
『嗯。』我索性走到鐵門前,跟明菁隔著鐵門互望。
只是單純地互望,什麼話也沒說。
明菁的眼神很美,尤其在昏暗的燈光中,更添一些韻味。
突然想到以前總是跟柏森來這裡看戲,沒想到我現在卻成了男主角。
我覺得渾身不自在,尷尬地笑了笑。

「過兒,你笑什麼?」
『沒事。只是覺得這樣罰站很好玩。妳先上樓吧,我等妳走後再走。』
「好吧。」明菁鬆開握住欄杆的手,然後將手放入外套的口袋。
『別再把雙手插在口袋裡了,那是壞習慣。』
「好。」明菁將手從口袋裡抽出,「我走了哦。」
明菁走了幾步,回過頭:
「過兒。我答應跟你看電影,你難道不該說聲謝謝?。」

『謝謝…謝謝…謝謝……我很慷慨,免費奉送兩聲謝謝。』
「過兒,正經點。」明菁的表情有點認真。
『為什麼?』
「因為我是第一次跟男孩子看電影。」
明菁揮揮手,「晚安。」
我愣了一下,回過神時,明菁的背影已經消失在牆角。

明菁,有很多話我總是來不及說出口,也不知道怎麼說出口。
所以妳一直不知道,我也是第一次約女孩子看電影。
我欠妳的,不只是一聲由衷的謝謝。
還有很多句對不起。

經過那次耶誕夜聚會以後,明菁和孫櫻便常來我們那裏。
尤其是晚上八點左右,她們會來陪秀枝學姐看電視。
我和柏森總喜歡邊看電視劇,邊罵編劇低能和變態。
難怪人家都說電視台方圓十里之內,絕對找不到半隻狗。
因為狗都被宰殺光了,狗血用來灑進電視劇裡。
有時她們受不了我們在電視旁邊吐血,還會喧賓奪主,趕我們進房間。
如果她們待到很晚,我們會一起出去吃宵夜,再送她們回宿舍。

有次她們六點不到就跑來,還帶了一堆東西。
原來秀枝學姐約她們來下廚。
看她們興奮的樣子,我就知道今天的晚餐會很慘。
我媽曾告訴我,在廚房煮飯很辛苦,所以不會有人在廚房裡面帶笑容。
只有兩種人例外,一種是第一次煮飯;
另一種則是因為臉被油煙燻成扭曲,以致看起來像是面帶笑容。
我猜她們是前者。

她們三人弄了半天,弄出了一桌菜。
我看了看餐桌上擺的七道菜,很納悶那些是什麼東西。
我只知道,綠色的是菜,黃色的是魚,紅色的是肉,白色的是湯。
那,黑色的呢?

我們六個人圍成一桌吃飯。
「這道湯真是難……」子堯兄剛開口,柏森馬上搶著說:
「真是難以形容的美味啊!」
秀枝學姐瞪了柏森一眼,「讓他說完嘛,我就不信他敢嫌湯不好喝。」
明菁拿起湯匙,喝了一口,微蹙著眉:
「孫櫻,妳放鹽了嗎?」
「依稀,彷彿,好像,曾經,放過。」孫櫻沈思了一下。
我把湯匙偷偷藏起,今晚決定不喝湯了。

「過兒,你怎麼只吃一道菜呢?」坐我旁邊的明菁,轉頭問我。
「這小子跟王安石一樣,吃飯只吃面前的那道菜。」柏森回答。
「這樣不行的。」明菁把一道黃色的菜,換走我面前那道綠色的菜。
「過兒,吃吃看。」明菁笑了笑:「這是我煮的哦!」
這道黃色的菜煮得糊糊的,好像不是用瓦斯煮,而是用鹽酸溶解。
我吃了一口,味道好奇怪,分不出來是什麼食物。
『嗯……這道魚燒得不錯。』黃色的,是魚吧。

「啊?」明菁很驚訝:「那是雞肉呀!」
『真的嗎?妳竟然能把平凡的雞肉煮成帶有鮮魚香味的佳餚,』
我點點頭表示讚許,『不簡單,妳有天分。妳一定是天生的廚師。』
我瞥了瞥明菁懷疑的眼神,拍拍她的肩膀:
『相信我,我被這道菜感動了。』
「過兒,你騙人。」
『我說真的,不然妳問柏森。』我用眼神向柏森求援。
柏森也吃了一口,「菜蟲說得沒錯,這應該是隻吃過魚的雞。」

看著明菁失望的眼神,我很不忍心,於是低頭猛吃那道黃色的魚。
說錯了,是黃色的雞才對。
「過兒,別吃了。」
『這麼好吃的雞,怎麼可以不吃呢?』
「真的嗎?」
『如果我說是騙妳的,妳會打我嗎?』
我和明菁應該是同時想到營火晚會那時的對話,於是相視而笑。
「真的好吃嗎?」明菁似乎很不放心,又問了一次。
『嗯。菜跟人一樣,重點是好吃,而不是外表。』
我把這道菜吃完,明菁舀了一碗湯,再到廚房加點鹽巴,端到我面前。

吃完飯後,我和明菁到頂樓陽台聊天。
「過兒,你肚子沒問題吧?」
『我號稱銅腸鐵胃,沒事的。』
「過兒,對不起。我下次會改進的。」
『妳是第一次下廚,當然不可能完美。更何況確實是滿好吃的啊。』
「嗯。」
我看明菁有點悶悶不樂,於是我跟她談起小時候的事。

我媽睡覺前總會在鍋子裏面放一點晚餐剩的殘湯,然後擺在瓦斯爐上。
鍋蓋並不完全蓋住鍋子,留一些空隙,讓蟑螂可以爬進鍋。
隔天早上,進廚房第一件事便是蓋上鍋蓋,扭開瓦斯開關。
於是就會聽到一陣劈啪響,然後傳來濃濃的香氣,接著我就聞香起舞。
我媽說留的湯不能太多也不能太少,太少的話蟑螂會沾鍋;
太多的話就不會有劈啪的聲響,也不會有香氣。
「這就叫“過猶不及”。了解嗎?孩子。」我媽的神情很認真。
另外她也說這招烤蟑螂的絕技,叫做「請君入甕」。
我媽都是這樣教我成語的,跟孟子和歐陽修的母親有得拼。

『烤蟑螂的味道真的很香喔。』
「呵呵……」明菁一直笑得合不攏嘴。
『所以炒東西前,可以先放幾隻蟑螂來“爆香”喔。』
「過兒,別逗我了。」明菁有點笑岔了氣。
『天氣有點涼,我們下去吧。』
「嗯。」
『不可以再胡思亂想了,知道嗎?』
「嗯。」

後來她們又煮過幾次,愈來愈成功。
因為菜裡黑色的地方愈來愈少。
孫櫻不再忘了加鹽,秀枝學姐剁排骨時也知道可以改用菜刀,
而非將排骨往牆上猛砸。
我也已經可以分清楚明菁煮的東西,是魚或是雞。

日子像偷跑出去玩的小孩,總是無聲地溜走。
明菁身上穿的衣服愈來愈少,露出的皮膚愈來愈多時,我知道夏天到了。
大三下學期快結束時,秀枝學姐考上成大中文研究所。
秀枝學姐大宴三日,請我們唱歌吃飯看電影都有。
令我驚訝的是,子堯兄竟然還送個禮物給秀枝學姐。

那是一個白色的方形陶盆,約有洗臉盆般大小,裡面堆砌著許多石頭。
陶盆上寫著:「無緣大慈,同體大悲。乃大愛也。」,子堯兄的字跡。
左側擺放一塊橢圓形乳白色石頭,光滑晶亮。子堯兄寫上:
「明鏡台內見真我。」
右側矗立三塊黑色尖石,一大兩小,排列成山的形狀。上面寫著:
「紫竹林外山水秀。」
陶盆內側插上八根細長柱狀的石頭,顏色深綠,點綴一些紫色。
那自然是代表紫竹林了。
最特別的是,在紫竹林內竟有一塊神似觀世音菩薩手持楊枝的石頭。

我記得子堯兄將這個陶盆小心翼翼地捧給秀枝學姐時,神情很靦腆。
秀枝學姐很高興,直呼:「這是一件很美的藝術品呀!」
我曾問過子堯兄,這件東西有沒有什麼特殊的涵義?
「佛曰不可說,不可說啊。」子堯兄是這樣回答我的。
幾年後,子堯兄離開台南時,我才解出謎底。

升上大四後,我開始認真準備研究所考試,唸書的時間變多了。
明菁和孫櫻也是。
只不過明菁她們習慣去圖書館唸書,我和柏森則習慣待在家裡。
子堯兄也想考研究所,於是很少出門,背包內非本科的書籍少多了。
不過每隔一段時間,我們六個人會一起吃頓晚飯。
碰到任何一個人生日時,也會去唱歌。

對於研究所考試,坦白說,我並沒有太多把握。
而且我總覺得我的考運不好。
高中聯考時差點睡過頭,坐計程車到考場時,車子還拋錨。
大學聯考時跑錯教室,連座位的椅子都是壞的,害我屁股及地了。
不能說落地,要說及地。這是老師們千叮萬囑的。
大一下學期物理期末考時,鬧鐘沒電,就把考試時間睡過去了。
物理老師看我一副可憐樣,讓我補考兩次,交三份報告,
還要我在物理系館前大喊十遍:『我對不起伽利略、牛頓和法拉第。』
最後給我60分,剛好及格的分數。

每當我想到過去這些不愉快經驗,總會讓我在唸書時籠罩了一層陰影。
『去他媽的圈圈叉叉鳥兒飛!都給你爸飛去阿里山烤鳥仔巴!』
有次實在是太煩悶了,不禁脫口罵髒話。
「過兒!」明菁從我背後叫了一聲,我嚇一跳。
我唸書時需要大量新鮮的空氣,因此房門是不會關的。
「你……你竟然講髒話!」
『妳很訝異嗎?』

「過兒!正經點。無論如何都不可以講髒話的。」
「你這樣我會很生氣的。」
「你怎麼可以講髒話呢?」
「講髒話是不對的,你不知道嗎?」
「你…你實在是該罵。我很想罵你,真的很想罵你。」
明菁愈說愈激動,呼吸也急促了起來。
『姑姑,妳別生氣。妳已經在罵了,而我也知道錯了。』

「你真的知道錯了?」
『嗯。』
「講髒話很難聽的,人家會看不起你。知道嗎?」
『嗯。』
「下次不可以再犯了哦。」
『嗯。』
「一定要改哦。」
『嗯。』
「勾勾手指?」
『好。』

「過兒,你心情不好嗎?」
『沒什麼,只是……』
我把過去考試時發生的事告訴她,順便埋怨了一下考運。
「傻瓜。不管你覺得考運多差,現在你還不是順利地在大學裏唸書。」
明菁敲了一下我的頭,微笑地說:
「換個角度想,你每次都能化險為夷,反而是天大的好運呀。」
明菁伸出右手,順著大開的房門,指向明亮的客廳:
「人應該朝著未來的光亮邁進,不要總是背負過去的陰霾。」

明菁找不到坐的地方,只好坐在我的床角,接著說:
「男子漢大丈夫應當頂天立地,怎麼可以把自己的粗心怪罪到運氣呢?」
「凡事只問自己是否已盡全力,不該要求老天額外施援手,這樣才對。」
「而且愈覺得自己運氣不好時,運氣會更不好。這是一種催眠作用哦。」
「明白嗎?」
『姑姑,妳講得好有道理,我被妳感動了。不介意我流個眼淚吧?』
「過兒!我說真的。不可以跟我抬槓。」
『喔。』

「過兒。別擔心,你會考上的。你既用功又聰明,考試難不倒你的。」
明菁的語氣突然變得異常溫柔。
『真的嗎?』
「我什麼時候騙過你?我是真的覺得你非常聰明又很優秀呀。」
『會嗎?我覺得我很普通啊。』
「傻瓜。我以蛟龍視之,你卻自比淺物。」
『啊?』

「過兒,聽我說。」明菁把身子坐直,凝視著我:
「雖然我並不是很會看人,但在我眼裡,你是個很有很有能力的人。」
“很有”這句,她特別強調兩次。
「我確定的事情並不多,但對你這個人的感覺,我非常確定。」
明菁的語氣放緩,微微一笑:
「過兒,我一直是這麼相信你。你千萬不要懷疑哦。」
明菁的眼神射出光亮,直接穿透我心中的陰影。

『姑姑,妳今天特別健談喔。』
「傻瓜。我是關心你呀。」
『嗯。謝謝妳。』
「過兒。以後心煩時,我們一起到頂樓聊聊天,就會沒事的。」
『嗯。』
「我們一起加油,然後一起考上研究所。好嗎?」
『好。』

後來我們常常會到頂樓陽台,未必是因為我心煩,只是一種習慣。
習慣從明菁那裡得到心靈的供養。
明菁總是不斷地鼓勵我,灌溉我,毫不吝惜。
我的翅膀似乎愈來愈強壯,可以高飛,而明菁將會是我翼下之風。
我漸漸相信,我是一個聰明優秀而且有才能的人。
甚至覺得這是一個“太陽從東邊出來”的事實。
如果面對人生道路上的荊棘,需要自信這把利劍的話,
那這把劍,就是明菁給我的。

為了徹底糾正我講髒話的壞習慣,明菁讓柏森和子堯兄作間諜。
這招非常狠,因為我在他們面前,根本不會守口。
剛開始知道我又講髒話時,她會溫言勸誡,過了幾次,她便換了方法。
「過兒,跟我到頂樓陽台。」
到了陽台後,她就說:
「你講髒話,所以我不跟你講話。」
無論我怎麼引她說話,她來來去去就是這一句。
很像瓊瑤小說《我是一片雲》裡,最後終於精神失常的女主角。
因為那位女主角不管問她什麼,她都只會回答:「我是一片雲。」
如果明菁心情不好,連話都會懶得出口,只是用手指敲我的頭。

於是我改掉了說髒話的習慣。
不是因為害怕明菁手指敲頭的疼痛,而是不忍心她那時的眼神。

研究所考試的季節終於來到,那大約是四月中至五月初之間的事。
通常每間學校考試的時間會不一樣,所以考生們得南北奔走。
考完成大後,接下來是台大。
子堯兄和孫櫻沒有報考台大,而柏森的家在台北,前幾天已順便回家。
所以我和明菁相約,一起坐火車到台北考試。

我們在考試前一天下午,坐一點半的自強號上台北。
我先去勝九舍載明菁,然後把機車停在成大光復校區的停車場,
再一起走路到火車站。
上了車,剛坐定,明菁突然驚呼:
「慘了!我忘了帶准考證!」
『啊?是不是放在我機車的座墊下面?』
明菁點點頭,眼裡噙著淚水:「我怎麼會那麼粗心呢?」

我無暇多想,也顧不得火車已經起動。告訴明菁:
『我搭下班自強號。妳在台北火車站裡等我。』
「過兒!不可以……」明菁很緊張。
明菁話還沒說完,我已離開座位。
衝到車廂間,默唸了一聲菩薩保佑,毫不猶豫地跳下火車。
只看到一條鐵灰色的劍,迎面砍來,我反射似地向左閃身。
那是月台上的鋼柱。

可惜劍勢來得太快,我閃避不及,右肩被削中,我應聲倒地。
月台上同時響起驚叫聲和口哨聲,月台管理員也衝過來。
我腦中空白十秒鐘左右,然後掙扎著起身,試了三次才成功。
他看我沒啥大礙,嘴裡唸唸有辭,大意是年輕人不懂愛惜生命之類的話。
『大哥,我趕時間。待會再聽你教訓。』
我匆忙出了車站,從機車內拿了明菁的准考證,又跑回到車站。
還得再買一次車票,真是他媽……,算了,不能講髒話。
我搭兩點十三分的自強號,上了車,坐了下來,呼出一口長氣。
右肩卻開始覺得酸麻。

明菁在台北火車站等了我半個多小時,我遠遠看到她在月台出口處張望。
她的視線一接觸到我,眼淚便撲簌簌地掉了下來。
『沒事。』我把准考證拿給她,拍拍她的肩膀。
『餓了嗎?先去吃晚飯吧。』我問。
明菁一句話也沒說,只是頻頻拭淚。
過了許久,她才說:「大不了不考台大而已。你怎麼可以跳車呢?」

隔天考試時,右肩感到抽痛,寫考卷時有些力不從心。
考試要考兩天,第二天我的右肩抽痛得厲害,寫字時右手會發抖。
只好用左手緊抓著右肩寫考卷。
監考委員大概是覺得我很可疑,常常晃到我座位旁邊觀察一番。
如果是以前,我會覺得我又墮入考運不好的夢魘中。
因為明菁的緣故,我反而覺得只傷到右肩,是種幸運。

回到台南後,先去看西醫,照X光結果,骨頭沒斷。
「骨頭沒斷,反而更難醫。唉……真是寧為玉碎,不為瓦全啊。」
這個醫生很幽默,不簡單,是個高手。
後來去看了中醫,醫生說傷了筋骨,又延誤一些時日,有點嚴重。
之後用左手拿了幾天的筷子,滷蛋都夾不起來。
考完台大一個禮拜後的某天中午,我買了個飯盒在房間裡吃。
當我用左手跟飯盒內的魚丸搏鬥時,聽到背後傳來鼻子猛吸氣的聲音。
轉過頭,明菁站在我身後,流著眼淚。

『啊?妳進來多久了?』
「有一陣子了。」
『妳怎麼哭了呢?』
「過兒,對不起。是我害你受傷的……」
『誰告訴妳的?』
「李柏森。」
『沒事啦,撞了一下而已。』我撩起袖子,指著纏繞右肩的繃帶,
『再換一次藥就好了。』

「過兒,都是我不好。我太粗心了。」
『別胡說。是我自己不小心的。』我笑了笑:
『楊過不是被斬斷右臂嗎?我這樣才真正像楊過啊。』
「過兒,會痛嗎?」
『不會痛。只是有點酸而已。』
「那你為什麼用左手拿筷子呢?」
『嗯…如果我說我在學老頑童周伯通的“左右互搏”,妳會相信嗎?』

明菁沒回答,只是怔怔地注視我的右肩。
『沒事的,別擔心。』
她敲了一下我的頭,「過兒,你實在很壞,為什麼不告訴我?」
『妳生氣了嗎?』
她搖搖頭,左手輕輕撫摸我右肩上的繃帶,然後放聲地哭。
『又怎麼了?』
明菁低下頭,哽咽地說:
「過兒,我捨不得,我捨不得……」

明菁最後趴在我左肩上哭泣,背部不斷抽搐著。
『姑姑,別哭了。』我拍拍她的背。
『姑姑,讓人家看到會以為我欺負妳。』
『姑姑,休息一下。喝口水吧。』
明菁根本無法停止哭泣,我只好由她。
我不記得她哭了多久,只記得她不斷重複捨不得。
我左邊的衣袖濕了一大片,淚水是溫熱的。

這是我和明菁第一次超過朋友界線的接觸,在認識明菁一年半後。
後來每當我右肩酸痛時,我就會想起明菁抽搐時的背。
於是右肩便像是有一道電流經過,熱熱麻麻的。
我就會覺得好受一些。
不過這道電流,在認識荃之後,就斷電了。

明菁知道我用左手吃飯後,餵我吃了一陣子的飯。
直到我右肩上的繃帶拿掉為止。
『姑姑,這樣好像很難看。』我張嘴吞下明菁用筷子夾起的一隻蝦。
「別胡說。快吃。」明菁又夾起一口飯,遞到我嘴前。
『那不要在客廳吃,好不好?』
「你房間只有一張椅子,不方便。」
『可是被別人看到的話……』
「你右手不方便,所以我餵你,這很單純。不要覺得不好意思。」
『嗯。』

放榜結果,我和子堯兄都只考上成大的研究所。
很抱歉,這裡我用了“只”這個字。
沒有囂張的意思,單純地為了區別同時考上成大和交大的柏森而已。
柏森選擇成大,而明菁也上了成大中文研究所。
但是孫櫻全部槓龜。
孫櫻決定大學畢業後,在台南的報社工作。

畢業典禮那天,我在成功湖畔碰到正和家人拍照的孫櫻。
孫櫻拉我過去一起合照,拍完照片後,她說:
「明菁,很好。你也,不錯。緣份,難求。要懂,珍惜。」
我終於知道孫櫻所說的“珍惜”是什麼意思。
當初她也是這樣跟明菁說的吧。
孫櫻說得對,像明菁這樣的女孩子,我是應該好好珍惜。
我也一直試著努力珍惜。

如果不是後來出現了荃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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