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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一章 不能回頭的路


編了一個學術交流的藉口出國,爸爸和阿姨都沒有深究。提著行李下樓,一個人走到巷口。我用第一次出遠門的心情,看著居住的公寓,並沒有順利逃脫的快樂,反而是淡淡的哀愁。

我不明白,爸爸和阿姨之所以沒有盤問,是他們對我這趟美國之行,若有所悉,不方便多說,還是他們從來沒有真正關心我。

 

冬天的夜晚,天黑得特別快。才傍晚五點多,整個巷弄都暗了。幸好,當我推著行李,步行將近二十分鐘,在通往地鐵車站的路上,商店的燈火通明、霓虹閃爍,聖誕音樂到處飄揚,熱鬧的氣氛,讓我的感覺變得沒那麼寂寞。
轉乘通往機場的巴士,車子上了高速公路,正好是下班時間,車流緩慢而擁擠,我開始擔心趕不上登機的時間。

 

靜荷比我早到機場,她開始打電話催我的時候,機場巴士才剛剛要下交流道,我一邊看錶、一邊祈禱,希望不要錯過班機時間才好。
巴士抵達機場出境大廳時,距離櫃檯辦理報到的截止時間,只剩五分鐘。靜荷焦急地站在入口等我,一看見我的身影,她就拉著我沒命地往櫃檯跑過去。
「快,快──」

 

「妳的行李呢?」我問她。
「已經先Check-in了。」她繼續拉著我跑,「妳的護照和機票給我!」
我上氣不接下氣地跑,把手伸進背包裡,努力地翻、努力地找……

 

「小姐,妳不要嚇我,該不會沒帶出來吧?」
「有啦,我確定有。」好不容易,我想起來了,出門的時候,我特別把護照和機票,塞進背包的內側夾層。「哪,找到了!」

 

幾乎是最後一秒,我趕上櫃檯關閉之前,辦理報到手續。
Kenny交代,進海關之前,還要買保險。」她帶我去保險公司的櫃檯。

 

「妳呢?」我問。
「我剛才已經先買好啦!」她掏出皮夾,幫我付錢。「來,我先墊。妳把現金留好,隨時可能用得著。」

 

「可是,我們還沒有換美金呢!」辦好購買保險的手續,我提醒她。
「我剛剛提早來,都換好了,」她從皮夾裡拿出一個信封袋,「這是美金兩千元,大鈔、小鈔,都有。放在妳包包裡,要拿好哦。」

 

「妳要我保管?」
「對呀,我粗心大意、容易忘東忘西。」

 

「妳哪來這麼多錢?」
「不瞞妳說,那個『催情吉他手』前幾天給了我十萬元。」

 

「啊,他有沒有說要什麼時候還?」
「還?」她一臉不在乎的表情,「這種錢是不用還的,好嗎?」

 

「哦。」我發現自己說錯話。
「我不會再見到他了。」

 

「真的?當作是分手費哦?」我很開心,「所以妳決定要跟Kenny好好定下來了。」
「不,是『催情吉他手』全家移民到澳洲了。」她嘆了一口氣:「這個消息,竟然是方董事長告訴我的。」

 

「啊!」我有些意外,「妳會為了他而難過嗎?」
「我不知道。」她說,「經過這件事情,我才知道,這幾年來我所想追求的,並不是肉體的歡愉,我只想得到被真心關愛的感覺。可惜,我愈是想追求被關愛的感覺,這種感覺就會離開我愈遠。」

 

「有沒有可能,想想看,我不知道啦!」形色匆忙中,我開始覺得自己語無倫次,「向對方付出,才是我們得到幸福的機會,而不是一味地追求被關愛的感覺?」

 

「彼此相對地付出,才會幸福吧!」她說。
我們搭上電扶梯,很快地來到出境大廳的海關入口,我把護照和登機證交給航警人員檢查的時候,她突然一把將我推進去,自己退居柵欄的後面,有些激動地對我說:
「可兒,我只能送妳到這裡了。」

 

「什麼?」我驚訝又慌張地喊,「妳不是答應要跟我去美國?」
「我有不能去的理由。」她指著電腦銀幕上不斷跳動的數字,「登機時間快要到了,妳到西雅圖轉機,Kenny會在溫哥華機場等妳。」

 

「靜荷……
「其實我本來真的想陪妳去,但因為當時的預算不夠,我不知道『催情吉他手』會給我這筆錢。當我知道錢不是問題的時候,又面臨他要全家移民的事,而且坦白說,我很怕跟Kenny見面,我有個預感,我知道最後我還是會辜負他,倒不如不要開始比較好。」

 

「靜荷……」千言萬語,我不知道要如何說出口。熱淚湧動,我甚至不知道淚水什麼時候奪眶而出。
「不要哭!去美國見雷安芝,問清楚她到底是不是妳的親生媽媽,是妳最重要的心願。其他的事情都暫時不要管,妳放心地去。」

 

我跟她情同姊妹,甚至比姊妹還要好,在一起這麼多年,第一次有生離死別的感覺。雖然,為了她沒有向張威表白、騙我說他已經拒絕我的那件事,我一直都耿耿於懷,但此刻我卻覺得自己心胸好狹窄。
聽見登機廣播再度催促最後一位旅客,我的英文姓名迴盪在機場大廳的四周。我終於知道,這一切已經不能退縮、無法回頭,必須勇敢地向前走。

 

經過長途的飛行,窩在狹窄的經濟艙裡,全身的骨頭好像剛剛被重新拼湊過,但是再度組合起來的時候,失去原先該有的靈活。第一次出國的興奮、即將揭開母親之謎的期待,讓我在十幾個小時的飛行途中,完全無法闔眼休息,看了兩部還沒有在國內播映的電影,卻常常分神地忘了關鍵的劇情是在演些什麼。
從西雅圖轉機,抵達溫哥華已經是聖誕節的當天傍晚,我在出境門口看見Kenny時,也看見他笑容裡的疑問。

 

他專注地搜尋著排隊在我身後的旅客,像在災難現場仔細瀏覽失蹤人口的名冊。
「靜荷……靜荷呢?她沒有跟妳一起來。」

 

是的,毫無疑問。他敏銳的觀察力,給了自己最正確的解答,無須我再多做解說。有時候,我很疑惑,像Kenny這種男孩在國外究竟是怎麼長大的,充滿赤子之心、卻又表現十分成熟,很有紳士風度。他完全沒有再跟我追究、或細問任何有關靜荷來或不來的事。

 

「你不會好奇她為什麼爽約嗎?」
「大概猜得到。」他終究還是難掩失望的情緒,「就算我想問,也不該問妳,我應該自己問她。」

 

「你會問她嗎?」
他聳聳肩,不置可否,「別忘了,我這一趟從洛杉磯飛到溫哥華,是為了完成妳的超級任務。」

 

「我們什麼時候跟雷安芝碰面?」
「還不確定,最快的話,會是明天。」

 

「為什麼?」
「對於妳要找她這件事情,她的態度一直很迴避,不過從上個月底開始,她的態度有些改變。」

 

「怎麼說呢?」
「其實我們都是透過阿拉斯加手工藝品工會的一位朋友跟她聯繫的,詳細的情況也說不清楚。」

 

「那你怎麼知道明天有機會碰面?」
「雷安芝參加一個郵輪的旅行團,明天下午會抵達溫哥華很有名的Stanley Park史坦利公園參觀,我打算安排妳和她在那裡碰面。」

 

「萬一……萬一她不肯見我呢?」
「可兒,我們會盡力。」他臨時考我,「妳還記得嗎?學游泳的要訣是什麼?」

 

「認真,但輕鬆!」
「對了。保持下去!」

 

當天晚上,我們寄住在Kenny的一位教友家裡,是一對很和善的銀髮夫妻。晚餐是個溫馨熱鬧的家庭派對,老夫婦邀請他們的另一對朋友來家裡作客,總共有六個人,他們飲酒、唱歌、享受美食、交換禮物……氣氛很好。我從來沒有過這種體驗,跟毫無血緣關係的人共進晚餐,但卻比跟家人團聚還要親切友善。

 

參與聚會的人,都帶著禮物和別人交換,Kenny很細心,知道我剛下飛機、也不是教友,根本不會知道要在晚宴中交換禮物,所以他預先替我準備可以送給別人的禮物,包括:很可愛的毛線帽、裝飾蠟燭等。我也從其他賓客那裡,收到很有意思的禮物,一隻泰迪熊、和一台可樂造型的收音機。

 

「不需抽籤、也不用交換,這是我特別為妳準備的聖誕禮物。」Kenny手上捧著一個小小的禮盒。
拆開包裝紙,是一張鋁盒精裝的CDMichail Bolton的「Vintage」專輯。

 

「謝謝你!真不好意思,我忘了準備禮物。」我很抱歉。
「不用客氣。妳知道我為什麼要送妳這張CD嗎?」

 

我疑惑地看著CD包裝盒背面的介紹及曲目,發現裡面有一首特別的歌。

 

「是因為這首歌,對不對?」
「嗯,妳果然很聰明。」

 

浮現心頭的畫面,是我們第一堂游泳課結束之後,他開車送我和靜荷去電台接受董森森的訪問,我在他的車上聽到的一首歌「If I Could」,那是由老歌星芭芭拉史翠珊所演唱的版本。巧合的是,當天到電台接受訪問時,董森森播出的歌曲也是「If I Could」,不過那是由Nancy Wilson所詮釋的。而此刻我收到的禮物,是Michail Bolton重新編唱的版本。彷彿,我又聽見那熟悉的旋律:

 

If I could, I would teach you all the things I've never learned
And I'd help you cross the bridges that I've burned
Yes, I would......

 

如果我能夠,我願意將我所知道的一切告訴你,
幫助你重新認知這個世界,
是的,我會的。

 

我開始親身感受宗教信仰的力量,和虔誠教友在歡聚中所表現的良善,不只從這一頓豐盛的晚餐,還有Kenny戰勝悲傷、懷抱希望的能量。我知道他心情很低落,卻一樣能開懷歡唱,並不是因為他善於壓抑或偽裝,而是他相信所有的難關,都是上帝給他的禮物。他說他會從挫折中學習、成長。

 

夜裡,我和Kenny一起去教堂,因為時差、但心情又很亢奮的關係,兩種極端不同的力量拉扯,我有時很清醒、有時處於半睡眠狀態,那是一種很神奇的感覺,猶如陰陽交界,我沒有瀕死的經驗,但卻感覺靈魂出竅,不似在人間,身旁有歡樂的歌聲、有飛舞翅膀的天使、有飄緲的雪花……好像是仙境。

 

Kenny閉上眼睛禱告,我以為他向上帝祈求和靜荷的感情能夠更順利,而他卻告訴我,他最大的心願是促成我和媽媽團圓。

 

「我很感激你,但是難道你都不會想到自己的感情正碰到難題?」
「那個難題,需要我和靜荷去努力,而妳的身世之謎,卻需要得到更多祝福。」

 

「信基督教的人,心地都像你這麼好?」
「大部分都是,當然也有少數人信心不夠堅定,所以我們要更努力。」

 

我想到從前和同學們所歡度的聖誕夜,都是和宗教信仰無關的慶祝活動,舞會、派對、看電影、唱KTV、趕歌手的演唱會……熱鬧之後,卻感覺空虛。

 

「如果,雷安芝真的是我媽媽,而且她願意跟我相認的話,我想開始信基督教。」
「聽起來像很多民間老太婆的例子,突然說要皈依。」他莞爾一笑,「上帝的愛,是沒有條件的。」

 

「我知道,我只是想跟你學習。」
「學習什麼?」

 

「原諒、寬容、相信、愛……
「妳願意開始相信耶穌基督,我當然很開心,但別忘記了,每一種宗教的本質都是一樣的,佛教同樣也強調原諒、寬容、相信、愛……

 

「我讀過一本書叫做《自悟之路》,作者說宗教儀式是幫助每一個通往自己內心的神,並和祂交流。」
「沒錯,其實更進一步說,是透過宗教的信仰,跟自己的內心交流。當妳的意識真正能百分之百感應內心的時候,就是修煉的一種境界。」

 

「所以你早已經能夠感應到靜荷不會來美國?」我問。
「也許時機還沒有成熟。」

 

「你認為她還沒有準備好面對感情?」
「應該是還沒有準備好面對自己,和自己所要的人生。」他很肯定地說,「張威的狀況,也是一樣。」

 

他講到我的痛處,卻又讓我在這裡看到自己的盼望與恐慌。

 

「會不會連雷安芝,也是一樣?」我猜想。
「往好處想吧,也許她明天……哦,不,」他看看錶,「是今天,就準備好了。」

 

「但願如此。」

 

北國的凌晨,天氣非常寒冷,而我的心卻非常溫暖。不管是上帝、還是佛祖,冥冥之中,我感受到很多很多力量在指引我,走向這一條路。
如果不是暗戀張威,受到那麼多委屈及折磨,我不會想到要在BBS站貼出我的「尋人啟事││請幫忙搜尋我的MM,另一種巧克力」,我就不會上電台接受訪問,不會有方恕仁提供線索;如果不是靜荷上網交友,認識Kenny、和她那個「催情吉他手」,我就沒有辦法那麼快找到雷安芝的下落,也不會順利來到美國。
人與人之間的緣分,真的是上天注定嗎?但我們每次所做的小小決定、卻又影響了彼此的命運。如同「蝴蝶效應」的理論,遠在千萬里之外的一隻蝴蝶舞動翅膀,造成另一個城市颳起颶風。
難道,人與人之間擦肩而過,互不交涉,才是最好的緣分?

 


醒來時,已經接近中午。
Kenny
開車,陪我去史坦利公園。我們在路上買了麥當勞,當作早午餐,我點了平常最喜歡的香雞堡套餐,但完全沒有食慾。吃了幾根薯條、喝了幾口可樂,胃開始隱隱發痛。
「別緊張呀,」他看出我的情緒不安,「要跟自己的媽媽相認了,應該要開心才對。」
我突然很懷疑他語氣中的肯定,「你怎麼那麼確定雷安芝是我親生媽媽?」
「呃……」他被我問得啞口無言。

 

「難道你隱瞞我什麼事情?」
「哪有,」他很明顯地故作鎮定,「我只是猜想,應該八九不離十。」

 

「真的嗎?」
「來,來,我們先停車拍照,」他指著公園入口幾根刻有原住民圖騰的圓柱,「這是很有名的觀光景點,一定要拍照留念。」

 

「喂,我哪有心情啊,不能等我和雷安芝見面以後再回來拍嗎?」
「不行,」他抱歉地說,「我忘了跟妳講,進入史坦利公園的這條路,是很長的單行道,只能往前走,不能回頭的。出口和進口,是不同的地方。所以,等一下我們和妳媽媽會面完以後,不會再經過這裡。」

 

「我媽媽?」我感覺他很確定雷安芝的身分,可是為什麼在此之前,他都要講得一副很不確定的樣子呢?
「別用那種質疑的眼光看我,等一下會面的時候,妳就會明白了。」

 

我想我的眼睛大概放出一千枝箭,表面上看起來好像毫不留情地射向他善良的內心,但其是每一根箭都因為帶著問號顯得力道薄弱,還沒有飛抵他的身邊就自動墜落,只讓自己顯得孤立無援。
車子在行經一處山坡之後停下來。
「可兒,準備下車了。」他溫柔地說。

 

「怎麼辦,我好緊張。」
「深呼吸。」他親身示範。

 

「她人在哪兒?」
「約好了,就在前面那間咖啡館。」

 

「你要陪我進去嗎?」
「說好了,我在外面涼亭等妳。」他給了我一個深深的擁抱,「可兒,加油,勇敢一點,不論怎樣,都要勇敢一點。」

 

眼看著我日以繼夜盼望的媽媽就快要出現在面前,我卻覺得舉步維艱。我好想逃走,但這也是一條不能回頭的路,就像史坦利公園的這條單行道,除了向前走之外,別無選擇。
我來不及披上外套,帶著事先準備好的那張卡片,下車之後直奔咖啡館,近在咫呎的一段路,我的腦海翻飛出許多畫面,有的是生命的倒敘,有的是未來的預演。我的身軀像是一根生命的迴力標,明明是向前擲去,竟快速飛回了原點││生命最初的地方。

 

隔著玻璃窗,看見一位中年婦人削瘦的背影,落坐在咖啡座裡。她圍著披肩,將長髮挽成短髻,偶爾張望天際,更多的時候是低頭沉思。

 

打開門,當我正朝著她的位置顫抖地前進,她也如同電影的慢動作那樣徐徐轉身。我努力往下一步想像,當畫面停格的時候,我們彼此說出的第一句話會是什麼,例如:「妳好!」「我是洪可兒,」「我是雷安芝,」「這些年妳好嗎?」「聽說妳找過我?」………結果,印證了人生無法彩排的那句話,所有的對話都跟我當初想像的完全不一樣。

 

匆促的時光,靜止在我和她四目相接的那一剎間。我們互相凝視,好像在彼此眼中看見自己。
所有的疑惑,不需解答;所有的語言,已經多餘。

 

她微張雙唇,緩慢、清晰、激動地說出我們見面以來的第一句話││

 

「妳跟我年輕的時候長得好像。」

 

這句話,啟動了我們兩個人的眼淚,打開水壩的柵欄,讓愛恨都決堤。
我好想埋怨她為什麼離我而去,我好想抗拒她對我的善意,我好想對她說:「我恨妳!」但眼淚卻說明了另一種心情││我好想念妳,我好想要有機會得到妳的愛,我好想要讓跟妳會面之前的生命都空白,重新跟妳在一起。

 

就在那一刻,我有了很深、很深的感觸。我把從張威身上得不到愛情的缺憾,投射成我對母愛的渴望。我也把得不到母愛的缺憾,投射成暗戀張威的渴望。我之所以那麼用力地去暗戀一個人、期待根本還不確定的感情,最原始的源頭,竟是從母親身上剪斷臍帶之後,生命一路漂流的不確定感。我尋找的不只是可以讓心靈泊靠的港灣,而是自己出發的地方。如果我沒有確定自己出發的地方,憑藉什麼信念去掌握未來的方向?如果我根本不確定愛的意義,無論我愛誰、誰愛了我,都沒有任何意義。

 

我將卡片交給她。她看了上面的幾行字:

 

天下的媽媽,都是不一樣的。
但每個女兒的心願卻都是一樣的,
都希望有個願意愛她的媽媽。

 

「可兒,媽媽對不起妳。」她說。

 

我最想要的答案、和最不想聽到的答案,都在她說的這句話裡。如果我沒有真正恨過她,又何來原諒的情緒。

 

「我……我想妳有妳的苦衷。」我想起去電台接受董森森訪問時,她跟我說的話。
「我是一個很失職的母親,因為我是個很自私的女人……從前,我以為我只是一心想要追求自我;見到妳的面,我才知道這麼多年我只是在逃避自我。我不是不想見妳,而是不知道該如何面對妳、面對自己、面對這一團混亂的人生。」她一邊啜泣、一邊傾訴。

 

「每個人都有追求自我的權利,我只是想知道,妳為什麼不肯現身,難道妳從來沒有愛過我?」我認真地問。
「說來慚愧,也許對妳來說,這個答案太殘忍,但是我必須跟妳解釋清楚。」她再度哽咽,「我不是個好媽媽,甚至我很排斥自己擔任『媽媽』這個角色,跟妳爸爸結婚之前,我以為我可以安身立命,從此乖乖當一個家庭主婦、賢妻良母;結婚之後,我才知道自己很糊塗。我根本不愛妳爸爸,我不知道為什麼要跟他結婚,結婚當天我就後悔了,不久之後,我開始動念想離婚的時候,卻發現我懷孕了,更糟的是他在我懷孕的時候就開始搞外遇……

 

「所以妳從懷孕開始,就不喜歡這個小生命?」
「我甚至想過要去墮胎,可是當時的情況,並不允許我這麼做,那時候的妳已經五個多月了,而且整個社會環境、觀念,也不容許一個孕婦,因為丈夫有外遇,就故意讓孩子流產。」

 

「爸爸也對不起妳。」大人的事情,我真的不清楚,但不論真相是什麼,只要他們不相愛,我都會很難過。
「是我先對不起他。」

 

「啊?」我很吃驚,「妳說什麼?是妳先有外遇嗎?」
「應該也可以這麼說吧!我一直暗戀著一個對象,可是沒有明確地表白,後來對方也結婚了。可是我卻忘不了他,甚至我在和妳爸爸發生親密關係的時候,我整個腦海裡都是他。甚至,嫁了另一個男人,都沒有辦法沖淡他留在我心中的影像。」

 

「為什麼?是怎樣的一個人,可以這麼吸引妳,讓妳陷得這麼深?」
「他真的是一個很優秀、很風度翩翩的男人。我從見到的第一眼,就為他著迷。說來,也沒有什麼特別的理由。年輕的時候,我以為愛情就是一種化學反應,但現在的我終於明瞭,我們都是透過愛情在尋找不夠完整的自己。」

 

她的表白,讓我想到張威。我能體會她深刻的苦楚,那種一廂情願的付出。

 

「其實我高中的時候,也暗戀一個男孩,但是我跟妳不一樣,我三番兩次用不同的方式表白。剛開始,我自己不敢說,請同學去幫我說,同學騙我說,他拒絕了。」
「為什麼?」

 

「我這位同學很特別,她說男人都不是好東西。她不要我那麼早的時候就在愛情裡受傷害。」
聽到這句話,她笑了,但眼角有掩不住的滄桑。
「上大學之後,我偶然和那個男孩相遇,才知道請同學傳話造成的誤會。後來,我勇敢地親自對他表白。」
「然後呢,你們在一起了嗎?」

 

「並沒有!」我遺憾地說,「他說他還沒有想清楚。」
「妳比我幸運,至少妳很勇敢,也得到對方的答案。」

 

「妳呢?」我很好奇,「妳一直都沒有跟對方表白嗎?」
「嚴格來說,應該沒有吧!但是我們曾經兩個人獨處過一個下午,很美好的時光,終身難忘。」

 

「只有共度一個下午終身難忘的美好時光,卻換到一生守候的孤獨,值得嗎?」
「我很難回答這個問題,愛情的價值,不在於值不值得,而是自己要不要。」

 

「可是,很明顯地,我們都曾想要而不敢要啊!」我對她說。
「有時候也不是自己不敢要,而是太愛對方了吧,不想增加對方的麻煩、於是不願面對自己。活到中年,我才知道,愛情是一次冒險的旅行,目的在於發現自己。」

 

「所以,我們都曾否定自己、不喜歡自己。」我恍然大悟。
「妳說得真好!」她瞪大眼睛看著我,「妳很早熟,令我很心疼。一定是心裡很苦的孩子,才會這麼懂事。」

 

漸漸地,我們停止了哭泣,只是單純地聊天,像二十年不見的老朋友。意外地卻是,在久別重逢的這一刻,窗外開始飄下細細的雪花。

 

這是我第一次看到真正的雪,興奮的心情掩蓋了哀傷與遺憾。
然而,她的手機卻響了。

 

「嗯,你們已經到公園啦?好,快要結束了,你們可以來接我了。」

 

「妳要走了。」我戀戀不捨地問。
「可兒,」她從頸上取下一條項鍊,「這個留給妳做紀念。」

 

「它有特別的意義嗎?」
「是我暗戀的對象,他唯一曾經送我的禮物。」

 

「你們還有連絡嗎?」
「沒有,但我到現在還是很想念他。」

 

「要不要我幫妳找到他?」
她又笑了,「我知道你對上網找人,很有一套本領。」

 

「我還可以再和妳見面嗎?」臨別之前,我問。
這一問,卻問出了她的眼淚。她緊緊抿住雙唇,但無法控制整個人顫抖的身體。窗外的雪愈下愈大了,溫柔的雪花變成急速拋落的雪塊,存在於我們之間的空氣,也在瞬間凍結。

 

「可兒,我……我決定還是告訴妳吧!」很久、很久,她才說出: 「一個月之前,我被醫生診斷出末期肺癌,只剩三個月到半年的生命。」

 

「啊!」換我久久說不出話來,上天為什麼如此殘酷。
「原諒我的自私。直到從阿拉斯加出發的前一天,我都還在猶豫要不要跟妳相認。我還曾經有過愚蠢的念頭,躲在遠遠的地方看看妳就好,可是當我跟妳見面的那一刻,我就知道這次會面,對我們來說,有很特別的意義。」

 

我淚流滿面,什麼話也說不出口,只能主動去擁抱她,緊緊地,緊緊地,不想放手。

 

「可兒,當我們這樣緊緊擁抱在一起,我才知道,妳就是我生命的一部分,妳就是我生命的延伸。從前,我不喜歡妳的情緒,其實反應的是我不喜歡我自己。」

 

「妳知道嗎?沒有母愛的孩子,同樣也不容易喜歡自己。」
「知道了,知道了,我現在都明白了。自從醫生宣布我的日子不多了,我努力要回溯過去這一生,如同鮭魚逆流回去尋找自己的故鄉,但卻迷失了方向。直到剛剛看見妳,我才知道,我要重新愛我自己,也要重新愛妳。儘管時間不多了,但我必須勇敢面對妳,面對自己。我不要妳重蹈覆轍,活在我們母女的宿命裡,妳要好好照顧自己,好好活出自己。」

 

「媽──」終於,在離別的那一刻,我情不自禁地叫出我記憶中第一次最深、最愛、也最沉重的「媽──」

 

送她上車之前,我們母女倆緊緊相擁。她竟說出一句聽來多麼熟悉、而我也曾對張威說出同樣的一句話:

 

「妳知不知道,我好愛妳!」

 

眼淚和白雪,都在瞬間變成冰凍的蝴蝶。穿過模模糊糊的視線,我看見整個世界都是透明的翅膀,在飛。
每個人都是一隻有著魔法翅膀的蝴蝶,一舉一動,一次猶豫、一個決定,都可能改變自己和別人的命運,改變這個世界。

                            未完,續下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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