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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章 無糖檸檬綠《二》

 

 

他們兩個人在前座聊著我的事情,我卻在後座擔心他們兩個人的事。再過不久,Kenny就要回美國了,我能幫他們什麼忙呢?我知道他真的很喜歡她,她也喜歡他,兩個相互喜歡的人,卻不肯承諾未來,是愛情很大的悲哀。但問題出在我最好的朋友身上,我卻絲毫無能為力。

 

「董森森邀請我做她節目裡的『UCLA特派員』,不賴吧!」他興奮地對她說。
聽在很渴望從事DJ工作的靜荷耳裡,明明是快樂的分享,卻變成一種得意的炫耀,不是滋味。
「哼,你了不起囉,沒有我這個經紀人同意,你膽敢在外面自己接工作。我不准,你當心呀,董森森該不會是老牛吃嫩草,想吃你這個年輕帥氣的小夥子吧!」靜荷酸溜溜地說。
我很驚訝她會有這樣的想法,而且把話講得這麼不得體。
「別亂說。」Kenny是個心地很善良的基督徒,我沒看過他發脾氣,即使在游泳池碰到不友善的人、或很難教的學生,他都沒有動怒。輕輕制止靜荷,算是一種忍耐度到極限的提醒。
「我哪裡說錯了,董森森就是這種女人,你沒看媒體說她怎樣、怎樣嗎?我看過不久,她就會被週刊狗仔隊拍到了。」
「我們換個話題,好嗎?」顯然,Kenny快要生氣了。

 

我第一次看他這樣一本正經,靜荷也察覺了,但卻不甘示弱,「沒有別的話題了,我要和可兒去逛街,你在下一個路口,放我們下車。」
事先,她沒有說要逛街,這個行程並非預定的,但我也不敢吭聲。照方恕仁所說的,這一刻是葡萄酒的「沉默期」,再浪漫的愛情,再堅固的友誼,都無法入口。

 


就在靜荷指定的路口,我們下車。

Kenny風度甚佳,很禮貌地跟我們道別,還慎重地約我:

 

「下個星期,是我擔任救生員的最後一週,如果妳想把自由式練好,請跟我的經紀人連絡。」
聽到這樣半開玩笑的話,靜荷才給他一點好臉色。

 

我覺得,Kenny好可憐,但仔細想想,更可憐的是靜荷。一個女孩對自己沒有足夠的信心,去接受一個真心愛她的男人,所以只能處處挑剔、找麻煩,用以掩飾自己的不安。
這一帶沒有適合我們逛的商店,還好馬路側邊有一段很長的分隔島,青草綠樹把車水馬龍暫時阻隔在外,讓我們聽見自己的聲音。

 

「妳為什麼要這樣對他?」
「我也不知道,」靜荷深自檢討,「不知道是惱羞成怒、還是單純的吃醋,我就是想氣氣他。」

 

「剛剛妳又去跟網友約會?」
「妳怎麼知道?」

 

「妳身上有廉價沐浴精的味道。」
「天啊!」她用力嗅著自己的身體和衣服,「他有沒有聞到?」

 

「我怎麼知道。」
「說來好笑,又是『催情吉他手』!我以為他會跟你們一起去吃飯,完全沒想到他會臨時約我。」

 

「妳是為了錢,還是只因為他性技巧太好?」
「我想練習看看,能不能和固定的男人交往?」

 

「為什麼妳不跟Kenny做這樣的練習?」我補充說:「我指的是固定交往的模式。」
「因為我跟他是認真的,不能拿來練習。」

 

聽靜荷這麼說,相形之下發覺我自己比靜荷更可憐。不論愛或不愛的,我竟連一個練習的對象都沒有。
回家之前,靜荷慎重地對我說:「昨天,我用MSN跟張威聊過了。」

 

「他,怎,麼,說?」我深呼一口氣,卻都是汽車排放的烏煙瘴氣,夾雜在夏天炎熱的氣流裡,還沒聽到答案,我就已經想吐。
「可兒,跟我去念C大,忘了他吧!人家已經有要好的女朋友了。」

 

一路上, 我沒有再開口。吸吮著五百CC透明塑膠杯裡最後一滴的無糖檸檬綠茶,我才知道:原來我們所熟知的「無糖檸檬綠」,也有和葡萄酒一樣的「沉默期」,而且不只沉默得無法把酸苦吞入,還啞口無言地難以將最深的感情說出。

 

雖然距離Kenny離開,還有一個多月的時間,但是因為合約的關係,他擔任救生員的工作必須提前結束,他正好可以利用這段期間去環島旅行。

 

靜荷幫我安排了最後一堂游泳課,但她自己缺席了。原因有很多,她怕曬太陽,即使體育學院的國際標準游泳池位於室內,戶外的光線並非直接照射,她還是杜絕讓紫外線有任何可趁之機。還有,她對我和Kenny大概都已經很放心了。我和Kenny發展成近乎哥兒們的感情,無關風月。

 

之前,我擅長游蛙式,對於初學自由式的人來說,那是優點、也是缺點。優點是,略諳水性,比較不容易沉下去;缺點是,在緊張的時候,很多動作會混淆。最糗的是,我常在嗆到水的時候,手還在用自由式划水,腿卻踢成蛙式。

 

氣喘吁吁、奄奄一息的我,突然很想放棄。但每當腦海浮現別人自「游」自在的畫面,幻想自己也可以那樣時,就又勉勵自己要堅持下去。前功盡棄,實在可惜。會不會我對張威的感情,之所以茍延殘喘到今天這個局面,明知不可為而為之,也是同樣的道理?

 

Kenny在岸上對我說:「妳的各項分解動作都很正確了,現在卻欠缺的是:將它組合起來。」
矇矓中,我仰望著他,一個俊美、體健、家教好、超有禮貌的男子,心地善良、想法單純。從前,我們都覺得ABC就是很開放、很會玩、很不在乎傳統禮教,可是他正好完全相反。離鄉背井的青少年歲月,讓他思想成熟、懂得體貼別人,生活在表面和諧但種族歧視非常嚴重的環境,他更懂得謙虛誠懇。在我眼裡,這個人簡直就是天使;然而,他卻注定要來承受這一場愛情的折磨。

 

轉身、蹬牆,我向前游。踢腿、滑水、換氣,踢腿、滑水、換氣,踢腿、滑水、換氣,踢腿、滑水、換氣……

 

當我慢慢忘記這些強加在肢體動作的指令,代之以韻律的節奏,彷彿傾聽心中溫柔的鼓聲,反而前所未有地順暢,一路順利游到對岸。起立站穩,我聽見遠方的掌聲。

 

「很好,很好。」Kenny從後方跑過來,鼓勵地說:「請妳永遠記得││認真、但放鬆,這是學習游泳最重要的祕訣。心態認真、動作放鬆。這樣妳就可以做得很好。」

 

再度轉身、蹬牆,換了方向,我向前游。把他的身影丟在後方,但是「心態認真、動作放鬆」這一席中肯而實用的建議,卻跟隨著我向前繼續游去。
不只游泳,生命裡的每一次學習,都是要「心態認真、動作放鬆」才能學得好。學校的功課、兩性的愛情,道理都是一樣的。
尤其,愛情。
如果我不能學會放鬆,愈是認真、就愈容易向下沉。即便是將要在情海中滅頂的關鍵時刻,唯有放鬆才能夠讓自己浮起來,得到生還的機會。

 

道理簡單,做起來很難。所幸,在最後的一堂游泳課裡,我學會了這個道理。

 


獨自啟程去環島旅行之前,Kenny邀請我喝一杯咖啡。我知道他有事情跟我說,我甚至猜到他要跟我說什麼。

 

只不過,他知道的,比我想像的,還要多。

 

「妳覺得,我和靜荷之間,最大的障礙是什麼?」他認真地問。
咖啡館的落地窗前,景觀很美,附近有一座網球練習場,很多初學者對著牆壁練習。他的問題,像一顆被初學者擊拍的網球,力道很強,卻方向不對,我怎麼可能跟他說出實情。但是,我又有什麼方式,可以不跟他說出實情。

 

「距離。」我說。如果他夠聰明,應該聽得出,這是個雙關語。

 

「地理的距離,根本不是問題。」我很驚訝他用的不是疑問句,而是直接給出肯定句,「所以,妳也認為是心理的距離。」

 

e-mailMSN、電話,天天都可以保持聯繫。再說,董森森邀請他擔任電台節目的「UCLA特派員」,獲得航空公司贊助的機票,每隔三個月,藉由上現場節目的機會,都可以回來和靜荷相聚。

 

「她,不是很有安全感吧!」在靜荷背後剖析,我開始擔心這樣談下去,我會不會無法控制局面,而背叛自己最好的朋友。

 

「她的成長背景,有什麼陰影嗎?」

 

「你看到了什麼?」我驚訝地問。

 

「我什麼都看到了。」他的語氣很痛苦、表情卻很平靜,「妳記得吧,妳結束電台訪問那個傍晚,我跟蹤了她。發現她和那個中年人用餐完畢之後,去了汽車旅館。」

 

我很震驚。窗前白花花的陽光,變成我心中的大雪。轟的一聲,大雪如萬箭齊飛,穿越過我的眼睛,逼出茫茫的眼淚。令我震驚的,不只是他所洞察的一切,還包括他在洞察一切之後,竟能接受這些,「即使你知道她的情況,你還是不會放棄她?」

 

「我不是不放棄她,而是不放棄我自己,」他看著遠方,「那年,我獨自被送到美國讀書,我曾誤以為爸爸媽媽不要我了,經過了很多事情,一家人在美國又再團圓後,我才漸漸知道人生有很多不得已。就像妳的身世一樣,並非出自妳的選擇。」

 

「但以我對她的了解,她跟我不一樣,她的問題不是出在家庭環境的教養,而是她太早熟。」

 

小學六年級,她就充分知道自己已經從女孩轉變成女人了。當時我陪她一起經歷她第一次的MC,那天上體育課上到一半,她就覺得有濕濕滑滑的液體,緩緩流向大腿之間。她很理智地要我陪她到保健室請護士阿姨幫忙,回家後母親也給她很完整的性教育,完全按照書上講的,其實她自己早就都閱覽過了。

 

夜裡,她偷偷聽到母親跟父親的對話。
「現代孩子營養太好了,來得這麼早。」媽媽說。
「將來,一定跟妳一樣;從小就風騷。」爸爸開始打情罵俏。
她的父母是青梅竹馬,從小一起長大,兩個人恩愛得不得了。聽說本來不想要孩子,是被她們的父母逼著要傳宗接代,才生了兩個小孩,一女一男,符合了中國人傳統觀念要的「好」字。這幸福完整的家庭,若要說出了什麼錯,問題也不完全在父母身上,如果硬要歸咎,頂多是「重男輕女」吧。即使,只是很小的一點偏差,孩子敏感的心,都會受到很大的打擊。儘管,在我看來,她的父母已經很寵愛她了,她還是有一種被忽略的感覺,總覺得弟弟搶走了父母對她的愛。

 

中學時期,她就喜歡上學校的體育老師,剛從師範體系畢業不久的年輕小夥子,她的第一次,也是給了他。正因為雙方都說得明白,所以給了她很大的傷害。
當時體育老師已經有論及婚嫁、但遠在南部鄉下的女友,跟靜荷的那一段,完全是被動地滿足她的要求。
她騙他說:「我們之間,只有性、沒有感情。」
他信了她,所以提供了很多很多的性,但從不給她任何感情。靜荷用努力念書,來平衡自己。父母卻因為她的成績單向來好看,所以不曾起疑。
那段師生畸戀,在靜荷考上高中以後就結束了,正好那一年體育老師調回南部結婚。她開始上網交友,展開另一種冒險。

 

但我不敢把這些細節透露給Kenny,只能安慰他說:「我知道她真的很在意你,而且這個世界,也只有像你這樣的好人,可以拉她一把,讓她脫離那樣的混沌,重新找到自己。」
「我有這個能力嗎?」
「只有你能。」我堅定地說。
「我願意再試試看。」
「需要我幫你加油、打氣時,隨時讓我知道。」我真心期盼他們能夠在一起。為了肯定我這樣的信念,必須提出一個我很好奇的問題,「我想知道,你到底喜歡她什麼特質,否則我怎麼相信你會堅持下去?」

 

「愛,一定要有理由嗎?」

 

「不用。」想到張威,我笑了,「愛,是不需要理由的。」

 

愛,不需理由。但願,我知道什麼是愛?



                            未完,續下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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